艺理皆通与道,无论是艺术还是科学,当人们造诣达到一定的高度时,就可以窥见那种文化形式与自然和人生相融为一的和谐。
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类型(不考虑源出系出于中国书法的日本书道),这种艺术从一开始就得到重视,享有很高的地位,不但是古时文人们的必修课,还一度成为科举考试的项目。
近代的风云人物梁启超钟爱这门艺术,以为在一切艺术门类之中,以书法为最高。她兼具抽象(文字的抽象,文化含义的抽象)与具象的美(点线的具象,结构以及布局的具象)。她无声音而具音乐的韵律与节奏;无色彩而具图画的形象与色彩;虽静止却具舞蹈的动感与神采。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艺术,她拥有独特的表达方式,通过点线、形体、顾盼、揖让、牵连、章法、布白等艺术语言来表达书者的感情。
书法的至高境界,讲求自然:如锥划沙,如屋漏痕。只有自然如此,才是上乘作品。我们欣赏清人徐文长、何绍基,傅青主等人的书法作品时,就能强烈的感受到这种本于天成,质朴清新的艺术风貌。而自然,质朴的风貌何尝不是人生的卓越境界?真正的达人智士,都有一颗虽饱经沧桑却依然淳朴淡真的“赤子之心”。宁正毋斜,宁直毋曲,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书品,为很多大书家所推崇,比如颜真卿的名作,被誉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稿》,就是这样一幅纯以真挚动人的作品,书法家痛惜在战乱中丧身的侄儿,一片悲怆之情,纯出肺腑,发之为书,胜过古今多少刻意经营布置的媚俗之作。徐文长(徐渭)盘结恣肆淋,望之似蓬头垢面,跣足狂呼的书法,得人青睐远过那些字字精心修饰,整齐划一的“馆阁体”书法。以此艺术取向证之人生,那些心思直白坦荡的人永远值得信任钦敬,而那些心怀叵测,谄媚作态的人则被鄙夷疏远。好的书法和好的人生一样,不扭捏作态,不装神弄鬼,不涂脂抹粉,不大呼小叫,不好为人师,很美很自然的就在那里,刚好让人钦叹,让人赏心悦目---就像宋玉所描述的“东家之子”,风姿绰约,倾国倾城,却丝毫粉饰不得。
再看书法所讲究的笔法:起笔皆藏,无往不收;凡有所往,必先反之。这样写出来的字,线条有力而坚韧,丰满而有质感。这用笔的法门,实在是和人生艺术契合,老子讲:“将欲得之,必先与之”、“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生活的艺术往往就象太极拳法所讲究的,得欲往先复,欲进先退,将放还收,将露先藏,这样打出来的拳才有最大的力量。书法会让一个人真正懂得含蓄蕴藉,韬光养晦,不争而莫能与之争的智慧。当你提笔时,写每一笔画,都能感受到这种智慧,写每一个字,都能体会这种内敛沉着的美。书法便这样启迪了人生,丰富了人生。
学书,必先求平正,平正既得,则求险绝,险绝至极,复归于平正。学书有成的人,大都经历了“平正--险绝--平正”的这样一条艺术道路。初学书,必先立法度规矩,尚平正,以立笔法结构之基础。入门之后不免经历笔山墨池的辛苦。既有所得,则追摩前辈法书之精神气象,一朝灵感触发,情思倏至,下笔则恣肆豪放,顾盼生姿,有奇崛突兀之势,然而不免有过分,有欠缺,有张狂。到了“人书俱老”,达到艺术上的成熟时,下笔则气象简淡,平正朴实,不求奇险而笔笔皆奇,不求独特而笔笔难摩。古往今来大书家一生艺术风格的变迁,无不映证了这样的规律。永远停留在第一个阶段的平正,永远都只是书法的小学生;懂得了第二个阶段,始可言书;而达到第三个阶段的平正之后,才是真正懂得了书法之道,达到了游刃有余,运斤成风,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以学书的历程证之人生之路,何尝不是“平正--险绝--平正”的路途。我们度过了规规矩矩童年、少年,有时觉得生活无聊呆板也无可奈何;到了意气风发的青年,始知自立自主,屡有奇想,敢做敢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有步入歧途的可能;到了阅世颇丰,思想成熟的中年、老年,则有看透,有彻悟,宠辱去留无所动心,就有一种临风自笑的雍容。
学书之路,人生之路,往往就这样交融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