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隋唐时期的壁画,流传至今的诗作无不可以让人想见彼时生活中壁画的纷繁精美,李白有“高堂粉壁图蓬瀛,烛前一见沧洲清”,杜少陵则有“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骐驎出东壁”。
从1950年代至今,陕西地区已发现的隋唐墓葬地点多达800余处,如唐代永泰公主李仙蕙墓、李爽墓, 执失奉节墓、章怀太子李贤墓、懿德太子李重润墓,以及李寿墓、郑仁泰墓, 长乐公主墓等,包括近年来发掘的一些隋朝皇室壁画墓等,无不让人叹为观止,写尽了一千多年前多姿多彩的生活风貌,都是足以改写中国绘画史并与纸本相印证的皇皇巨迹。
懿德太子墓壁画
隋唐时期,除了敦煌壁画的色彩瑰丽,流传至今的咏壁画之诗无不可以让人想见彼时生活中壁画的纷繁精美,李太白有“高堂粉壁图蓬瀛,烛前一见沧洲清”。杜少陵则有“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骐驎出东壁”。包括著名的《丹青引曹将军画马》等篇,笔势潇洒,均有咏叹壁画句,大概因画作雄伟宏放,不可捕捉之故,其诗同样有着一种纵逸天外之感。唐初阎立本曾于“贞观十七年图太原幕府功臣长孙无忌等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太宗自为赞,褚遂良题之”。“今西京延康坊,立本旧宅。西亭,立本所画山水存焉。”唐代《封氏闻见记》对此记之亦详,读之让人向往,“则天朝,薛稷亦善画。今尚书省考功员外郎厅有稷画鹤,宋之问为赞。工部尚书厅有稷画树石,东京尚书坊、歧王宅亦有稷画鹤,皆称精绝。稷位至太子少保。玄宗时,王维特妙山水,幽深之致,近古未有。维终于尚书右丞。郑虔亦工山水,名亚于维。劝善坊吏部尚书王方庆宅山水院有虔山水之迹,为时所重。”《太平广记》卷则记有诗人王维曾为崔回画壁:“运思精巧, 颇绝其能……今崇义里窦丞相易其私第即圆旧宅也, 画尚在焉”。
懿德太子墓壁画局部
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等记载,唐代有姓名可考的参加过壁画创作活动的画家有110多人,如此数字,流传的壁画之多可想而知。可惜画家们在宫殿府第创作的壁画由于刀兵雷火与社会动乱,多已不存在。然而回看中国绘画史,尤其是元明以后,不能不感叹壁画影响力的日衰,以至于明末提出“南北宗论”的董其昌,所论已皆纸上笔墨了。
中国流存至今的纸本画作最早的大概是新疆博物馆所藏墓中出土的晋人画迹,纯然是写意的笔墨,笔势与晋人书法相通,然而若由唐而溯及汉魏,甚至上溯至秦乃至春秋战国,一部中国绘画史,目前可见真正源远流长的当是壁画。且近半个世纪,因了考古的便利,出土之壁画华彩重现,璀璨逼人,不能不感叹当下人的幸运——以董其昌为例,提出“南北宗论”的同时,终其一生推崇王维,虽然是别有情怀,然而所言之王维画作,其实无一真迹——对比之下,现在若至陕西,观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壁画,却是千真万确为彼时大唐一流的画家所绘!何况,还有出自地下的汉代彩绘甚至秦宫壁画。
唐代李震墓壁画《戏鸭图》(洛阳)
(一)
这些年到西安,也曾抽出时间到陕西历史博物馆“壁画馆”、昭陵博物馆等地一观壁画珍品与部分摹本,然而每次行程都紧,不过是蜻蜓点水,观其大概,实在是目不暇接,无法消化。
或许因为对绘画的热爱,或许因为与绘画骨子里相契的自由性,在我个人心目中,陕西文物最可亲近且最喜爱的却非近半个世纪陆续出土的隋唐壁画而莫属,尤其是多年前匆匆一瞥、恍若惊鸿的唐代李震墓《戏鸭图》、永泰公主墓的《九宫女图》、章怀太子墓的《观鸟捕蝉图》,无不是发现并感动于生活的细节,于无声处直抒性情,有着一种人间的平静与大美。
从1950年代开始至今,陕西地区已发现的隋唐墓葬地点多达800余处,从隋代开皇年间(西元600年前后)至唐大中元年(公元847年) 的200多年间, 以关中地区尤其是西安附近最多,且墓主清楚, 有明确纪年。这些多处于渭水北岸的皇亲国戚与贵族墓壁画,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掘的唐代永泰公主李仙蕙墓、李爽墓, 执失奉节墓、章怀太子李贤墓、懿德太子李重润墓,以及李寿墓、郑仁泰墓, 长乐公主墓、段简璧墓、房陵公主墓、李震墓、李凤墓、阿史那忠墓等,近20年来发掘的新城长公主墓、李晦墓、节愍太子李重俊墓以及靖陵等,2005年发掘的潼关税村隋朝皇室壁画墓等,无不让人叹为观止,写尽了一千多年前多姿多彩的生活风貌,都是足以改写中国绘画史并与纸本相印证的皇皇巨迹。
这些壁画在考古发掘后,其后不少都收藏于博物馆,陕西寻访壁画的第一站也理所当然的是收藏壁画最富的陕西省历史博物馆。
陕西历史博物馆唐壁画真迹库研究员王建岐现场讲解
先见陕西历史博物馆唐壁画真迹库研究员王建岐,他在历博长期从事历史研究、考古美术与壁画保护、复原临摹和壁画真迹库的重要接待讲解工作。2004年上海博物馆与陕西省文物局合办“周秦汉唐大展”,他曾参与编写《周秦汉唐文明特集·壁画卷》,与同行的上海博物馆原出版部主任王运天的深厚情谊也是那时结下的。这些年王建岐在研究壁画之作,将更多的精力转向壁画复原临摹的实践,聊天时他对于陕西壁画中的一些典故与轶事如数家珍,因为之前觉得他临摹所用的赭石颜料尚未臻纯正,王运天专门给他带了一块出自虞山的大赭石,又细细交待用法,老友深情,让人感动。
其后自然直奔此行的主题——已经对外开放多年的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唐代壁画珍品馆。
唐墓壁画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独具特色的珍贵藏品,共有20多座唐墓的壁画精品近600幅,达1000多平方米。其中5件(组)18幅图被国家定为国宝级文物,69件(组)82幅被定为一级品。之前的历博常设展多为唐墓壁画临摹品,原迹一直深锁库房——七八月间,陕西历史博物馆建馆曾举办《风华重现——陕西历史博物馆新入藏壁画暨保护修复成果展》,免费公开展示流失海外的唐武惠妃墓壁画、整体搬迁回来的唐韩休墓壁画以及唐章怀太子墓的部分壁画,其中唐代韩休墓出土的大幅《乐舞图》和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独屏《山水图》为第一次公开展示,可惜我们抵达时此展已结束,好在最多且最好的壁画仍在收费的唐代壁画珍品馆。
唐代壁画侍女图
这一壁画馆是与意大利合作建成的,概因意大利对于壁画保护有着一套成熟的经验与机制。壁画原作深理地下千年,出土后极其脆弱,对保存条件要求很高。2003年9月中意两国开始签订备忘录,2007年动工并于2011年建成并对外开放,建筑面积4200平方米,展线总长约800米,展柜全部从意大利购买,尤其是展柜玻璃是防紫外线夹胶玻璃,柜门可以打开至90度,密封性极好,可以有效地控制温湿度,展出包括赫赫有名的章怀太子墓《客使图》、懿德太子墓《阙楼·仪仗图》、《马球图》、永泰公主墓《宫女图》以及《狩猎出行图》等国宝在内的壁画珍品近百幅。
进入地下展厅,换上鞋套,拐过序厅便是巨大幽暗的展厅。
唐代壁画中的侍女像
先是一组长卷式的仪仗队——唐初李寿墓壁画,李寿(577年-630年)字神通,唐高祖李渊的堂弟与唐王朝开国元勋,隋末与李渊举兵反隋,后又紧跟李世民,去世后陪葬唐高祖之献陵。1973年因当地农民灌溉田地,墓道塌陷而被发现,是目前已经发掘的唐代墓室中年代最早的一座。壁画收藏于历博,而李寿墓门、石椁、兽首龟形墓志则收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李寿墓壁画表面凸凹不平,脱落较多,制作于贞观四年, 离唐王朝统一全国不过六年,且李寿是功勋之臣,故尤重甲兵武备。从壁画的风格看,与印象里盛唐画风有着明显区别,多南北朝乃至隋代清简之风,少晕染,大概一切制度尚是草创期,故多因陋就简,人物风格似与北齐壁画有渊源处,线条多为铁线描,中锋勾勒, 刚健圆润, 极富弹性, 马之肥硕劲健可见。
永泰公主墓侍女壁画局部
再细细品赏,原来面部也有不少起稿痕迹,可见画师作画前的斟酌,然而灯光下却平整匀嫩——画师在确定线条位置后,则胆大心细,挥笔如写,无论是眼线、唇线抑或耳际的细细毛发,无不是以行书笔意写出:嘴角细微上扬,目光清纯温柔,虽凝神于手中的琉璃高足杯,那里面据说盛的是葡萄美酒,然而其意似在远方,眼神中且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薄薄雾霭与淡淡怅惘,让人真有如见庄子所言的渺姑射山仙子之感!
对此惟当无言。
这女子让我想起多年前在巴黎卢浮宫第一次得见波提切利的壁画《维纳斯和美惠三女神给少女的礼物(Venus and the Three Graces Offering Gifts to a Young Lady)》,作于1484年,晚于唐代永泰公主壁画700多年,然而与当时西方宗教画却完全不同,线条的流畅与感性,更有着一种与中国文化相契的写意性与朴素本色,让人体会得到画家对人间极美的珍视与转瞬即逝的淡淡忧伤。
中国艺术其实从一起始即注重于心性自由的发现与珍视,从这一幅画也可以见出端倪。
这样人间纯美的形象必然是有生活依据与来源的。我有些怀疑这位画师必定是一位多情善感的才子,一方面是有感于永泰公主李仙蕙的韶华即逝,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将其人生中最美好时段的无限相思都凝聚于笔下这位女子身上,否则,千载之下,何能如此感人?!
李寿墓壁画
颇有意思的其中且有黑白花斑马,王建岐介绍说最初研究者以为这种马是画家根据想像创作出来的,实际上,这种花斑马是有的,“因为我去年在美国的南部还有这种马,有点像荷兰牛一样的花马。”此外还有一胡人牵马图,那马是小头,大身,据说即是汗血宝马,现蒙古国仍有此马种,马鞍垂下一马蹬,似等待主人上坐,势若跃动。因为是鹰钩鼻,王建岐认为是今塔吉克人,不由让自己想起此前北疆库尔德林之行于林溪间所遇的塔吉克牧马老夫妇,当时喝了马奶,躺在林间,一群各色的马散落在黄昏的溪水之间,一直在印象里保留着一个美好的位置。
其后则是持五足圆盘的侍女,梳单球髻,面部红润,樱红小口,唐风明显,身躯极高,穿淡黄窄袖襦,上加淡红披帛,手臂以下及裙子中部都脱失破损大片——这是房陵大长公主(619年-673年)墓的侍女壁画,大长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六女,其墓属唐高祖献陵的陪葬墓之一,1975年发现。侍女手持的大圆盘也被称作食案,是汉晋以来一种应用于床榻的低矮食案,上面分别是柿子、佛手(或甜瓜),其中一只柿子涂有红色,其他纯然白描。
唐代侍女壁画
王建岐介绍说此画乍看与其他壁画并无多少区别,但却是陕西历博与意大利方面修复壁画成功的一个范例,也是历博作为修复壁画的教学范本。与附近壁画对比看,似并无多少区别,然而当他打开手电看侍女图的缺失处时,才发现果然不同——原来此图缺失处全用淡线描处理的,如浓密的兔毛一般,“也就是给后人做提示,这些地方不是唐代原本的,而是后人修复过的。”
另一侍女同样高壮,梳两球髻,左手托持多曲长杯,右手持胡瓶,更有意思的是身穿有着胡服特色的大翻领衣服,类于今天的风衣。可想而知当时唐人生活受到胡风多大的影响。此外,尚有侍女着长裙袒胸,两手交挽的;又有女着男装,穿窄袖短袍,一手举杯,一手持波斯银壶的,尽皆生动。
李爽墓壁画,1956年出土于西安雁塔区羊头镇,有执笏躬身男文吏、执笏直立女子、执拂尘女子、吹箫男乐人、执拂尘女子、执团扇女子等,乐舞居多,唐风明显。李爽(592-668年)曾任殿中侍御史、桂州都督等职,为正三品官员。其中第一幅《吹横笛女子图》画女子梳双鬟髻,脸部鼻以上右眼缺损,然而双臂左抬,十指按持横笛,扬眉凝神之状呼之欲出。尤可注意腰上有两块绿而透明的腰裙,当是丝绸,透着里面红白条文相间的拖地波斯长裙,线条一挥而就,有着唐代草书的爽利生动,人物气韵因之若随笛音飘逸,千百年间,依稀似乎犹闻笛声,让人想起唐代韦应物的那句“立马莲塘吹横笛,微风动柳生水波。北人听罢泪将落,南朝曲中怨更多”。
《男装吹“尺八”女子图》,为着男装的女子,头戴黑色幞头,身着红圆领袍衫,腰束蹀躞带并配一墨色鞶囊——那是皮革的,裤子乍看是黑白相间,然而手电光一打,却是绿色条纹的波斯裤,且裤口紧束。所吹的尺八,乍看若洞箫,其实吹口与音孔都有不同,因长一尺八寸,故称,其音色苍凉辽阔,空灵而恬静,似比洞箫格调为高,日本奈良东大寺正仓院里,至今仍保存着唐代传去的尺八。
李爽墓壁画吹尺八图
其后是新城公主(634年-663年)墓的侍女壁画,新城公主为唐太宗最幼女,高宗龙朔三年(663)去世,以“皇后礼葬昭陵旁”,系昭陵陪葬墓,1994年代发掘。侍女造型相比初唐体态轻盈灵动,多上穿白色窄袖襦裳,披淡青色披帛,条纹的波斯长裙则高束至胸下部曳地,发型则有双刀髻、单刀髻、螺髻,髻上多饰替花钗树。其中一幅上且有画师名字。尤有意思的是一幅壁画画两位侍女相对而行,头部之间空处略有淡黑,刻有“杨智”二字,此前曾有观点认为是盗墓者留下的,但王建岐认为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