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继卣、王叔晖、顾炳鑫、程十发、刘旦宅、华三川、贺友直等一批连环画大师的离去,以及连环画史上的“四大名旦”(沈曼云、钱笑呆、陈光镒、赵宏本)和“四小名旦”中的三位(赵三岛、笔如花、徐宏达)先后过世,年高九十的颜梅华成了目前中国连环画坛上仅存的那个时代的一员宿将。中国连环画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正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颜梅华:贺友直画初稿,他打精稿
盛夏的一个下午。拜访国画大家颜梅华先生,见其斋名“玉雪书屋”,便让人感到静坐在那里的颜老身上散发出缕缕清逸淡定之气。九十有一的颜老,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院部委员、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居住于愚园路近安西路的一幢住宅里。
颜梅华曾是中国早期连环画坛上的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上世纪四十年代,20岁出头的他在上海连环画业界已声名鹊起,名列海上连环画“四小名旦”。因早年遍览群书,颜梅华似乎对中国历史人物“情有独钟”,也由此陷入一种“古典英雄豪杰情结”。从他早期绘制的《阮氏三雄》《一字乾坤剑》等一批畅销作品中,可以充分领略到这一点。他所画连环画多为侠士、镖客、英雄、豪杰题材,看后令人油然而生豪侠之概,为许多读者喜爱。据说,赵忠祥就是众多崇拜者之一。冯骥才小时候迷得更“痴”,还一度想起名“冯梅华”。直到抗战时期,颜梅华创作过一本 《群英复国记》,这种英雄主义情绪继续蔓延,激励人心。
颜梅华
《武松》
颜梅华曾拜连环画“四大名旦”之一的陈光镒为师,16岁时便为当时一私人出版商画了第一本连环画,从此走上职业画家道路。而这时,连环画刚开始进入一个兴旺期。
中国现代连环画(也称小人书)的发展,与我们至今难以忘怀的那些小人书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颜老回忆说,最多的时候,上海连环画书摊达三千个左右,几乎遍布于市区的每条弄堂。那时,每天傍晚五、六点钟,成群的书摊主涌向连环画书局,争先恐后地拿回新出版的连环画,第二天开摊后,等着小朋友来看。一代又一代孩子围着这些小人书摊流连忘返。这也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随着小人书市场的兴起,涌现出了一批颇具才华的连环画家。颜老讲了一则小故事。以前有个大名家叫周云舫,苏州人,天资过人,曾被业界誉为“全才画家”。他19岁时画的一本《封神榜》风靡一时,后因吃白粉,29岁便过世了。“蛮可惜”,颜老说。
当颜梅华还沉浸在他的“古典英雄豪杰情怀”中时,一个历史新纪元开始了。解放后,颜梅华成为上海连环画的主力创作者之一。据当时的“新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黎鲁回忆,颜梅华是“最积极地向新的形式新的风格转变”的一个。有段时间,提倡画苏联题材,出版社指名颜梅华和贺友直合作画《未开垦的处女地》《卓娅和舒拉》。颜老说,我与贺友直的合作,一般是他画初稿,我打精稿,主要是勾画人物,然后给他补景,很默契。后期合作的还有《合同》《解放大和岛》。这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时光。
刘旦宅
有件事,使颜老遗憾至今。上世纪七十年代,颜梅华和刘旦宅合作绘制一本社里重点连环画《曹操》,有两百余幅。颜梅华起稿,刘旦宅勾线。刘旦宅说:“我生怕不能把你画的精神勾出来。”颜梅华说:“我画得不对的地方你直接改掉就是。”事情进行到一半,“文革”结束,便耽搁下来。颜梅华把画好的稿子一半给刘旦宅,一半留在身边,两人都把东西放在单位办公室写字台里。不幸的是,画稿竟全部不翼而飞,迄今都无下落。
颜梅华前后共创作了数百本连环画。《马头琴》《误入白虎堂》等一时广为流传,而《风云初记》 在目前市场上单本收藏价一直居高不下。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颜梅华完成了他退休前的最后一本连环画《黄巢起义》。他认为,这是自己比较喜欢和满意的一本。
令人惊异的是,二十年后,颜梅华又以84岁高龄创作了连环画《武松》。“庚寅二月,再一次重读《水浒传》,反复品味和推敲,然后酝酿腹稿进行调整和充实,欣然开笔。结合自己几十年中国画创作经验,兼工带写,用国画的笔墨和技法来表现《武松》连环画,一还夙愿,二为封笔之作也。”颜梅华早年就有绘制一本《武松》连环画的心愿,数十年来时时萦绕在心间。一本《武松》,画得酣畅淋漓,侠气豪放,人物呼之欲出。颜梅华将其“古典英雄豪杰”的情怀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也为自己与连环画近六十年的不解之缘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我对颜老说:“中国一批老画家的经典连环画,曾影响了几代人。”
老人望着我,慈祥和蔼。我看到他眼神中闪烁着愉悦。
“同一条路上还有两位连环画画家顾炳鑫、华三川,离这不远。”老人说。
愚园路520弄——顾炳鑫旧居
顾炳鑫
顾炳鑫:为画“燕子飞”,长江边学竹竿飞撑
520弄,就是颜老说的顾炳鑫旧居。弄堂口的墙上按着一块略显陈旧而不太引人注目的铜牌,这样记载着:顾炳鑫(1923—2001),著名版画、连环画、中国人物画家。早年创作版画与漫画。中年从事连环画创作并研究古代版画及线描,被誉为“新连环画的开拓者”……1955年至2001年居住于此。
我虽没有与顾炳鑫先生谋过面,却感到熟悉而亲切。这缘于连环画《渡江侦察记》。
大概是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我从一小伙伴手中拿到一本《渡江侦察记》。我为作者出色的叙述故事能力和对惊险、紧张情节节奏的把握而激动不已,那一夜我失眠了。这本连环画作为经典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其中游击队长刘四姐的一个“燕子飞”动作,曾令千百万“连环画迷”津津乐道。1963年,《渡江侦察记》获第一届全国连环画创作二等奖。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连环画家们以创作作风严谨、扎实而著称,这也成为今天许多“连迷”们追捧和收藏这一时期连环画的主要原因之一。顾炳鑫之子回忆说,父亲在画《渡江侦察记》中的刘四姐时,常让母亲做写生模特,尤其是那幅刘四姐贴着卡车、举枪往后射击的动作,就是让母亲在家一手抓着书橱,一手举枪,倾斜着身子,父亲画下速写再创作到画面上。为成功塑造“燕子飞跃”的动作,顾炳鑫自己在长江边学会了撑着竹竿飞跃上船。
谈到顾炳鑫时,我们有必要涉及中国画的线描。中国画的线描技术历史悠远,在唐以前壁画中的一些人物画作品中已初具形态。两晋时,以顾恺之为代表的《女史箴》《洛神赋》等作品中,人物画线描技术日臻成熟,从简单粗拙发展到圆润挺秀。这是中国画传统的魅力。到了顾炳鑫笔下,又吸收了中国明清木版画的营养,弥漫着一种灵动之气。这在他为连环画《红岩》《虹南作战史》用白描技法精心创作的人物绣像,以及后来线描画的《列宁在十月》《向阳院的故事》 等作品中有着集中和精彩的体现。尤其是《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这两本连环画,从画面上仿佛可以感觉到人物的呼吸,堪为连环画的典范。有评论认为,在线描的探索和创造性运用方面,顾炳鑫走到了中国当代画家的前列。
连环画《渡江侦察记》画面
顾炳鑫晚期画过一幅传统单线描人物绣像《黄巢造像》,每一笔都一气呵成,功力深厚,充分展现出其以长线条造型为主的画风特点,人物被他画得光彩照人。同类的精彩之作,我曾在青城山的上清宫见过张大千画的 《花蕊夫人像》,虽是石刻造像,长线条抒情飘逸,不失绚丽。
后来我才知道,顾炳鑫出身贫寒,只上过几年学,拾过荒,进过难民收容所,住过芦席顶的竹楼,当过小职员和公交售票员,还与人合伙摆过修自行车摊。估计当时家里对他也没抱什么期望,但他凭着对艺术的执着和追求,经数十年磨砺终成连环画坛一代名家。
顾炳鑫是新中国连环画黄金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画家之一,他以流畅灵动的线描勾勒了他的艺术人生。
华三川
连环画《白毛女》画面
华三川:边喝啤酒边画画
离顾炳鑫旧居往西不远的608弄81号,便是华三川旧居了。
华三川在连环画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交通站的故事》(获第一届全国连环画创作二等奖)、《白毛女》(获第二届全国连环画创作一等奖)便是明证。
和顾炳鑫一样,华三川出生于浙江镇海的一个贫穷之家。比顾炳鑫幸运的是,没什么文化的母亲见小华三川爱画画,便托人介绍他去拜师,希望他学得一门手艺,日后能养活自己。1960年,华三川进入上海少儿出版社,创作了第一本连环画册 《七桂芝》,由此一发而不可收。至1985年他的封笔之作《明珠》为止,一生作品上百,佳作迭现。
颜老告诉我,华三川爱喝啤酒。据说,他招待客人常以啤酒代替茶水。他也不亏待自己,边画边大杯喝啤酒犒劳自己。这是否与他画的连环画精彩纷呈有着某种联系?不得而知。
华三川早期作品多采用钢笔画画法,这种形式最早见诸西方书刊插图。华三川娴熟而富有创意的技法备受连环画界的肯定与赞扬,《青年近卫军》《项链》等作品为其中代表。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华三川创作的工笔重彩《白毛女》,一出手自是不凡,惊动连环画坛。他在绘画手法上采用了中国传统的线描,间用钢笔,使明暗关系、线与点的配合更加完美,人物神态之千变万化、构图之奇谲美妙无不令人叹服。连环画《白毛女》一出版,便得到了全国同行与广大受众的一致好评。
华三川常告诫他的学生,“要敢于颠覆自己,不断拓展新的领域”。正是由于这样的艺术信念,使其作品熠熠生辉。
华三川是感性的。他喜欢逛街、串门、看热闹,以体验和观察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用现在的话说,“蛮接地气”。华三川也是有傲骨的。据说,在“文革”期间,上海文艺界某领导要他依照样板戏芭蕾舞《白毛女》,去画用脚尖蹦蹦跳跳的“白毛女”。华三川说,我只会画中国土生土长的白毛女,只有她们才能得到中国老百姓的认可和欣赏。一个性情汉子,跃然而出。
连环画《明珠》画面
连环画《大虎和二虎》画面
华三川以其勤奋、高产和脍炙人口的作品获得连环画坛的尊重。他说:“我画连环画所用稿纸摞在一起,比我的身高要高出几倍。”此言无虚。大多数造访者见到的华三川,永远是在书桌案前绘画的身影。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连环画界除了“南顾北刘”(顾炳鑫、刘继卣)之称外,还有“南华北杨”之说,指的是华三川曾和北京的职业连环画家杨逸麟各领风骚于大江南北的事实。
华三川也赢得了大量的“粉丝”。我听说有这么一段:有位读者,童年时是“华三川”的铁杆,听说华三川有本钢笔画连环画《大虎和二虎》,在一老大爷的小人书摊觅到,一口气连看三遍。看到第21页时,被所绘画面深深吸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这一页撕了下来……他心头一直有种负罪感。40年后一天,他无意间发现在一家连环画旧书店橱窗里赫然摆放着一本《大虎和二虎》,以定价的上百倍价格买下这珍贵的一本。他怀着对童年深情而甜蜜的追忆、对小人书摊大爷的歉意和对华三川的深深敬意,临摹了第21页,并在下面恭恭敬敬写下:向华三川先生敬礼!
受到读者如此之爱,华三川应笑眠于九泉之下。
时光在这寂寞的弄堂、陈旧的墙角边悄悄地流逝。在华三川旧居门前,有一口看似尘封多年的水井,静默无语。我想起那句老话,喝水不忘挖井人。如今,曾经的喝水者惘然,昔日的挖井人何在?
因他们来过,中国连环画史树起丰碑
中国连环画自上世纪初发端,五六十年代后到达巅峰期,至八十年代中期逐渐式微。九十年代,它以进入收藏市场的姿态留给我们最后一点“记忆”。
随着刘继卣、王叔晖、顾炳鑫、程十发、刘旦宅、华三川、贺友直等一批连环画大师的离去,以及连环画史上的“四大名旦”(沈曼云、钱笑呆、陈光镒、赵宏本)和“四小名旦”中的三位(赵三岛、笔如花、徐宏达)先后过世,年高九十的颜梅华成了目前中国连环画坛上仅存的那个时代的一员宿将。中国连环画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正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在闲聊中,颜老一如他笔下的青绿山水,清润幽雅,百年连环画兴衰都在微笑里随他入定。然而,正是这一代亲历和见证近一个世纪中国连环画兴衰的艺术家们,用饱满的激情和精湛的技艺绘就的一本本经典之作,为我们、为中国连环画乃至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树立了一座丰碑。
这座丰碑不仅记录和反映了时代的风云变幻,也体现了艺术家们高度的智慧和创造力。“我们的连环画水平在世界上是第一流的,这是我们一代连环画作者努力的结果。”戴敦邦先生的话是对这座纪念碑最美的赞誉。而在中国美术史上,恐怕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像连环画那样和广大受众发生着如此深刻的关联。在这里,画家与读者相互交融,相互缠绕,相互倾诉……这座碑也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共同记忆,那些令人神往的经典连环画,我们曾为之痴迷、陶醉、欢笑、流泪。它为我们幼小的心灵开启了认知世界之窗,带来无比快乐的时光,进而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而今,在恋旧情结浓得化不开的时候,留下的只有它的背影,故事有些辛酸,却也依然美丽。
上海在中国现代文化发展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也是中国现代连环画的发源地。颜梅华、顾炳鑫、华三川等一批杰出的上海连环画家,应该也有理由成为上海连环画史上精彩的一页。愿有更多人来到中国连环画史的纪念碑前,重温美好岁月,铭记大家们的名字,并镌刻于我们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