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永墨迹(局部)
何为“书法旧气”?
中国美院书法系副教授、书法家戴家妙的看法是:“以文譬之,不近时风,方可称得上‘旧气’。”在“不负初心——戴家妙书法篆刻作品展”于在温州博物馆对外展出之际,读其论书之文,于古代书法的临摹或可有借鉴处:“余求学三十年,初知在巧妙二字,刻意潇洒;后悟质朴大方,乃无等等咒。”
智永禅师传虞世南,虞传陆柬之者,家学是也。颜鲁公罢秩醴泉,特访东洛,问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师授是也。古人学书如学艺,面授奥秘,心摹手追,然后能登堂入室。口耳相传,望影追风,终隔一层。
米南宫、董玄宰皆谓学书须从真迹中求用笔之法。今碑帖流行,层出不穷,然能从碑版中得真秘者实尟。盖以毛笔求石刻之痕,情理不通,往往造作生硬。所幸今日能于博物馆得睹稀世之真,审其笔势,以资领悟。若师心自创,鲁莽灭裂,岂能到古圣哲之墨妙境界?
临《中秋帖》戴家妙
书之源流,肇自卜文,而盛于晋唐。汉魏有锺、张之绝,晋末称羲、献之妙,唐传欧、虞、褚、薛、李、徐、颜、柳八家之楷式,通今会古,垂为永训。然史牒彰名,缥緗著姓者,代不乏人,难以罄言。古人书迹存世浩如烟海,若不能辨其源流,析其短长,则学出多歧,无由深入,安有一得之能?要在慎择明辨焉。余自度精力之不逮,乃择其合乎性情者习临之。初习《集王圣教序》,转临南宫《苕溪诗卷》。久之,知米出于褚,复摹《阴符经》《雁塔圣教序》。不能浑厚,又学颜之《麻姑》《多宝塔》,而不能跌宕。乃求篆隶之益,始则邓完白《白氏草堂记》、吴缶翁《临石鼓文》,继之汉隶,若《乙瑛》《礼器》《张迁》《曹全》之等,皆时时临模,折中古趣,求之绵密,处其厚而不居其薄,处其实而不居其华。魏晋平淡,心向往之,不知其能几之乎?
临李建中《土母帖》戴家妙
余临古人之书,先求其笔力。笔力在,而形势自生。古来书家传千载者,皆能笔力扛鼎,所谓“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也。次求笔性自然,务存骨气。盖前贤用笔纯粹,无为一偏之蔽。后之学者,矜矜于“熔铸百家”之说,语虽豪迈,然多则惑,少则得矣。
赵撝叔致魏稼孙书札云,日书篆书五百字。撝叔天资一等,尚勤勉如此,足令后辈肃然起敬。艺事之工,信乎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
临《随姜太沖志》戴家妙
孙过庭《书谱》“五乖五合”之论,极言写字得意之秘。然《祭侄藁》书于愤激之时,《黄州寒食诗帖》书于屋舟之内,超乎寻常之外也。盖无间心手,忘怀楷则,笔墨俱化,所谓“别峰相见”者也。
孙过庭《书谱》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今人学书率多从险绝始,不知平正,悬于空中,故无由体悟权变之道。凡书通即变,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归于平正矣。“平正”二字,书之至诀也。
“二王”之后,米南宫、赵松雪、董玄宰、王觉斯四家,书出性成,余最折服。南宫火传唐太宗之玄秘,振迅天真;松雪独得李北海之法乳,功深精熟;董玄宰性懒笔淡,能虚中取气,幽情深致,自然流淌;王觉斯博采众长,能实中取势,解衣盘礴,元气淋漓。四家者,皆“二王”之的胤也。然各有脉络,各用其长,济成厥美,彪炳千秋。
临杨凝式《韭花帖》戴家妙
梦英自叙作篆,“落笔无滞,纵横得宜。大者缩其势而漏其白,小者均其势而伸其画”,此其经验之谈。观其所作《千字文》,展蹙自然,一任体势。北宋篆学之盛,书艺之高,恐后人难以梦到。以余拙见,功出阳冰之董理《说文》。虽有大小徐厘定,而字头篆书仍得而传焉。丁酉长夏,余仿梦英亦作《千字文》,字迹略粗,求其浑厚。书毕,众友笑曰:“此中铁线篆乎?”
陆友仁《研北杂志》称“米元章始变其法……而笔法悉绝”,朱晦翁亦谓“字被苏、黄写坏”,沈寐叟题跋云“李斯亡篆以简直,中郎亡隶以波发”,此等语如棒喝。忆余二十余岁时,见米元章书最为沉着痛快,且易下笔,每一经眼,便欲临模。一旦学到动作,如影从形,随书即现。嗟乎!学力不及,难去其弊。书道之中庸,信乎过犹不及也。
《归去来兮辞》戴家妙
余求学三十年,初知书道只在巧妙二字,刻意潇洒;后悟质朴大方,乃无等等咒。汉隶规整,晋书萧散,唐楷谨严,皆质朴大方也。然巧妙可以力为,而质朴不可勉强也。
古来圣哲,依仁游艺,性情所适,挥洒笔墨,无意于嘉乃嘉。东坡道德文章,睥睨一世,照耀千古,而复留心翰墨,往往天机洋溢,无意求之,故恣肆超迈,神采之至,几于玄微,跌宕无方矣。
文字乃经国之大业,不虚妄作也。故古人作书,皆有深意。文人落笔运思,翰不虚动,下必有由,所谓“工用多变,各有攸宜”也。况书之为妙,适韵度于心间,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始得“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金文《大道至简》戴家妙
社会纷杂,习气难免。率尔应酬作字,此最是病。苟且害道,不苟且费神。古之书家作字从容而有雅气,今人作字矜能炫奇,故作刁疏姿态,大不可取,大不可取也。
荀卿曰:“君子絜其辩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余不善辩,亦讷于言。一日,过知来山馆,众人皆赞余“敏于行”,余百口莫辩,惟赧颜赤颈耳。
画师造化,书依性情。然皆须师古人,上下数千年,入乎法理之中,超乎迹象之外,“达其性情,形其哀乐”也。戊辰夏,余自永嘉乡里负笈湖上。一日读报,称某某画家“解衣盘礴,旁若无人”,心为之荡漾。再读,称某某书家“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心为之折服。久之,乃知学艺者要当抱道自重,不可虚为声势。此等境界默存脑海,久蓄心府,难以撼动。技近乎道,可不勉哉!
一日,小女思群问:“学生常拟你语气云云,何为‘书法旧气’?”答曰:“以文譬之,不近时风,方可称得上‘旧气’。”再问:“何为‘时风’?”答曰:“网红之语乎?”
《寐叟题跋》
家妙不仅悟性好,而且动手能力强。他的求学经历中,本没有学文献、学古籍校勘、学版本目录学,但他为了研究课题,肯吃苦、肯下功夫。为了补充这些知识,他专门去浙江大学古籍所旁听崔富章教授的课。《〈寐叟题跋〉研究》中的校勘、订误与补漏工作,尤其《〈曼陀罗寱词稿〉考释》章节,深得崔教授的肯定与表扬。家妙学《说文解字》,也是跟着我上课,一边听一边思考,一有疑惑,就跟我提出。我也很乐意把我的治学经验传授给他这样的读书种子,希望他趁着年富力强和工作条件的便利,多积累多出成果,做一个以真才实学为背景的书法家。
家妙的书法先后受剑丹、鉴才二学兄的指导,路子正,方向对,不受时风熏染。调入美院后,更受遂之兄的细心传授雕琢,碑帖结合,勇猛精进。为了胜任高等院校书法专业教师职能的要求,近十来年他在“五体兼擅”方面踏踏实实下了许多苦功。博士毕业展上,他有两件作品我印象深刻。一是小篆对联,沿“二李”(李斯、李阳冰)之途,融入马一浮先生笔意,写得古雅冲淡,是可以继续深入修炼走出一条新路的。这本集子里的八条屏《千字文》,则是他在篆书方面所作努力的最新成果,要比过去显得老辣而精到。二是录古人题跋的册页。家妙写字熟练有灵性。我也素来主张书法训练必须围绕日常书写而展开,这样才能贴近生活,体现汉字书写的实用和审美相融合的意义,如果一味写大字巨幅,专门写古文字不善于写隶楷行书,实在有哗众取宠之嫌,是此道之末。所以,我很赞同家妙在带书法理论本科班中的一些教学主张,几届下来,学生的成果使人耳目一新,在同类专业中屡获佳评,这也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本文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拟)
汉代《西狭颂》局部
延伸阅读:
乾嘉学派遗韵隐约在
张如元
1986年的暑假,我带领一班学生在整理方介堪先生的《玺印文综》。一天,张索向我推荐一位学生,说能帮助做点具体工作。我就安排他帮我数《玺印文综》检字表里每个字的笔画,并按《说文解字》的顺序排列,希望他在一个星期左右完成。想不到没两天他就完成交回了,卷面清洁。我检查了一下,很惊奇这位学生的敏捷,于是,就详细地向张索了解情况。这位青年学子名叫戴家妙,生长永嘉乌牛农村,就读于金华卫校。这初次的接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随后,他分配到浙江医科大学下面的一家医院工作。业馀时间爱好文史和书法篆刻,刻苦钻研,把可以利用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学习与研究上,十年下来,开始在浙江书法界崭露头角。2001年,祝遂之先生调他到中国美院,一面协助筹建书法系,一面加意扶植栽培。在当今注重学历还要有一定背景的社会大气候里,这对出身寒门又没有大学学历的家妙来讲,既是生平的一大机遇,又是一场莫大的挑战,因为20多年前我自己从一个工人成为大学教师,就深深经历体验过其中种种的甘苦和磨练,是对一个人的才力、毅力、意志等各方面的严峻考验。家妙果然不负众望,先自考获得本科学历,再先后考取书法学硕士、博士研究生,随祝遂之教授治学问艺,人一吾百,人十吾千,十数年如一日,终于用自己的聪慧和汗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我有许多学生从事书画专业,我对他们的一个重要叮嘱是希望他们多多读书,读书要变化气质,做一个作品富有书卷气的书法家,而不要限于只做精巧的抄写者。这一点,家妙是很好地做到了,他的几篇重要论著都文风踏实,言而有据,颇有乾嘉学派的遗韵。他爱读书,还狂热买书,碰到好书真是不惜千金,倾囊而出,藏书之富在同龄人中颇具名气,也可从中一窥他的文化指向和品位。他家里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堆满了书,剩下窄窄的通道,只有像我这样清瘦的人才能挤得过去。为检测他是为读书而藏书还是为装点而购书,我偶然也拿起一二本书问问他里面究竟讲些什么,他大多能讲出该书的要点,有时还能翻开某页,津津有味地讲述其中的片段。他青少年时没有在古代文献里下过大功夫,可是我感到他对古代语言的语感有很强的敏感,这一天赋甚至是我所熟悉的好几位古文献专业朋友所不及的。2003年起,我受邀担任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的客座教授,讲授《说文解字》。那10年间,每次赴杭,家妙都自始至终陪侍我,除帮我安排各种琐事,陪我逛书店则是一个“固定”项目,一起聊文史掌故,成为我们课馀最为轻松惬意的事。一些书店,上自店主下至营业员,和他熟悉友好的程度,令人吃惊。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5年,由他负责整理点校的《赵之谦集》获得了“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一等奖。这项成果,书画界几乎还没有人获得过,估计今后十多年甚至几十年内还很难有人突破,因为二三十年来我注意对当今书画家文化底蕴的观察,在我的印象里,要他们去搞古籍的编辑整理校勘标点,可能比划独木舟横渡太平洋,驾飞机上月球还要困难!他填补了这一空白,为书画家们争了光,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惊喜很鼓舞人心的事,起码就我个人来说,是很为他感到骄傲的。
咸丰十一年(1861)赵之谦为了躲避战乱,客寓温州。之后,又于同治元年壬戌(1962)、五年丙寅(1866)、八年己巳(1869)三次来到温州,结交了许多朋友,留下了大量的诗文书画篆刻作品。这是赵之谦一生中最为激荡才情的时期。我因研究温州地方文史的缘故,关心他的整理进度,帮助他释疑解惑。他也时时向我报告搜集资料的消息,每当有新的发现,都会欣喜若狂。这部书的整理点校,他前后花了八年时间,从搜辑查对文献到辨析缀合,一丝不苟,最终赢得学界的充分肯定。
他还有两部著述,也值得向大家介绍。
其一是《〈寐叟题跋〉研究》,全书约46万字,由其博士论文补充修订而成。是他在钱仲联、王蘧常、龙榆生等前辈大家的研究成果基础上做了大量的补订,借助新资料的梳理,提出了许多新观点,是近期研究沈氏学说成果最为显著者。我注意沈曾植近二十年,限于条件和精力,无法深入,于是鼓励他做沈寐叟的研究。他能在短短几年间圆满完成这一课题,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其二是他负责点校的《书画书录解题》。一次,家妙跟我谈起书学研究中的若干薄弱环节,尤以书画目录学方面的缺失为憾。他提出“若能点校出余绍宋先生的《书画书录解题》与丁福保、周云青的《四部总录·艺术编》,就能给本科生研读书画史带来方便。”我非常赞同,并希望他着手点校。经过两年的努力,在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支持下,该书列入《中国艺术文献丛刊》,于2012年出版,书后还附有吴辟疆《书画书录解题补》和容庚《略评〈书画书录解题〉》,比三十年代的本子更为完备。一书在手,我国千百年间的重要书画论著了然于胸,相信它的校点出版,给广大书画研究者、爱好者带来的福祉,将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