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
中国艺术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从一元到多元的转变,是一条充满意外和坎坷的道路,西安现代艺术展提供了证据。对参展者的调查尽管不了了之,可是到了1983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高洺、李晓明、王甦川、张光荣等人据说组织或参加违反道德的贴面舞会,都被收审了。他们参加现代艺术展似乎是附加的不良行为,后来证实是主要罪状。1991年,李晓明和高洺分手,重新结了婚。岳父是高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对李晓明进行了全面深入仔细的调查,拜托同事和同学把李晓明的案卷调出,没有发现什么刑事案件,内容都是画展之事加上莫须有的罪状。他对夫人说:这小伙子挺有才气的。
整治西安首届现代艺术展的参展者,这个打击对西安当代艺术的发展极为沉重和持久,可以说过了二十年才恢复元气。在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在学术最自由的西安美术学院,谈到现代、前卫、新潮等当代艺术的关键词,大家都避之不及。
警察视贴面舞会为流氓行为,以流氓罪抓人,用来打开缺口。在当时,流氓作风问题也可以把当事人置于死地。据张光荣回忆,西安外语学院的外教,澳大利亚籍的埃德维娜和杰夫瑞参加了他们的舞会,没跳传说的贴面舞,跳的是迪斯科。当时的中国类似当今的朝鲜,不允许私自邀请外国人参加本国人的聚会,否则就是违规。李晓明、刘艺杰、张光荣、高洺、王甦川、芦苇等人参加了舞会。
从名流到阶下囚,常常只是一墙之隔。那一天,西安抓了数以千计的大学师生和文化人,不少人是高干子弟,连一个资深劳教干部也觉得意外。李晓明、刘艺杰、张光荣详细写了他们收审的遭遇。
张光荣发现,文艺界被抓进去的人,都是因为跳舞或者看情色录像。省电视台的王爱民与张光荣同时被抓,嘱咐他进了号子,盲流们如问起犯了什么事,就说是打架伤了人。一开始听了还很纳闷,后来才清楚,盲流们怕打架的人,而流氓犯会让人瞧不起。
张光荣所在的号子爆满,犯人大概是正常容量的三倍到五倍,三间房大的房舍最多时塞进一百五十多人,只能有块蹲下的地盘。他发现老犯人大多不是什么善茬儿。强奸犯、盗窃犯、投机倒把犯、一贯道点传师、小偷、打架斗殴伤人者、拐买人口者、流窜犯,个个看起来都很反常。那一段时间是非常时期,不放风,监舍里臭气熏天,一些惯犯光着屁股挤来挤去。号子里老鼠非常多。睡梦中经常会有千军万马从自己头上碾过的感觉,原来是成群结队的老鼠从自己身上跑过。收审所的锅炉坏了,喝不上水,一个年轻警察提来一桶开水,惯犯们争先恐后抢水,警察用电警棒维持秩序。一个抢水的惯犯被电击后,腿部肌肉条件反射,踢了警察一脚。警察大怒:你他妈敢踢政府?你他妈敢踢政府!上前就用电警棍捅噼啪噼啪地戳他的身上、嘴里、裤裆,直到该犯人退到走道的尽头,跌坐到尿桶、屎尿四溢才作罢。后来大家得知这人不是警察,是临时工。
提审张光荣时,审问集中在三点:参加该画展有什么动机?画展前夕,美国艺术史学家柯珠恩来西安、去外院、到美院,谁联系的?你跟李晓明、高洺是怎么认识的?你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
张光荣在肮脏压抑、恶心得让人呕吐的号子里呆了几个月,解脱时警察通知他:因流氓罪收审,经审查不构成犯罪。流氓罪在监狱里叫花案,最被其他犯人蔑视。张光荣同警察理论,要求改变说法。警察说,没说你是流氓罪啊,怀疑你是流氓,经审查不构成犯罪嘛!我们不能说你是无罪,为啥?回头你会拿着这个去告我们!为啥?你要无罪,那不等于说我们收审你有罪了?接着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本条例让他看,说接受收容审查是每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义务。
李晓明回忆说,1983年8月16日一大早,他刚起床准备上班,还未出门就被公安人员拿着搜查证堵在屋里,高洺写的一大捆小说稿,他的照片,海外寄来的信件,明信片,画册,搜查了一整天。黄昏时分用专车把他甩到了看守所。号子里挨着他的人听说是一年多前的画展,说:嗨,是不是画光屁股女人像才来这儿的?李晓明说在美院,老师也画光屁股女人体,学生肯定也要画的。那人很惊讶:世上还有这样的流氓学校吗?
第三天,李晓明被转到很大很长的号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一股人体酸臭味轰然扑面而来。国庆节前夕,下了一场特大暴雨,电闪雷鸣。为了威慑数万人,以防暴动,那天晚上,探照灯扫来扫去,重型机枪不断的发出嘟嘟嘟的声响,场面很恐怖。在押的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这是他从红头的恐慌眼神里看出来的。红头就是监舍里最厉害的能打能占能降服其他人的犯人,监舍往往就叫这些人去管理其他人,以夷制夷。红头感慨地说:疯了疯了,真的疯了!我三进三出都没见过这阵势!在他的感叹中,李晓明被吓坏了,会不会像电影中那样拉出去几个毙了?
那天审问李晓明,问他是如何组织这次画展的?背后有什么人支持?北京、香港、还有外国的?那位美国女人是谁请来的?是谁给你们领去的?参加画展的人你认识几个?他们有些人这次被专政了,有的被敲了头,就是枪毙了!轻者也要判几年大刑。你很年轻呀,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们,结果你们这些败类搞什么展览,把个好好的社会搞成这个样子!当年你不是很得意嚣张吗?如今呆在这儿怎么样啊?舒服了吧?这么长时间没理你,就是叫你娃反思反思,好好地老实交代问题。警察拿出在画展现场拍的黑白照片,重点是他和一位香港黄先生的关系。李晓明心里很气愤,他认为是明摆着把他往间谍或反革命上引。
李晓明出监后看病,胃下垂,全身浮肿,鼻炎,浑身长满了疥疮。短短几个月时间,母亲的头发都白了,老了很多。父亲曾驮着铺盖卷到各个看守所寻找,几次从自行车上摔下。
刘艺杰是油画系学生,父亲希望他成为刘家的艺坛英杰。西安首届现代艺术展,是他人生中打烙印的大事,他回顾了抓捕他的全过程。警察抓人要通过美术学院,美院不同意抓。院长刘蒙天曾表示在他的任期不允许开除一个学生。按逻辑推演,更不要说让学生进号子了,所以整个美院的口径一致。油画系办公室主任张学文对警察说:你说刘艺杰到底犯了什么罪啊,那你们就抓啊?
抓捕刘艺杰时,有个人把他房间里所有的画、照片,凡是有裸体的都搜走了。苏俄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学体系》有人体画,也搜走了。还说,你不让我搜,一搜就搜出这么多!你们美院允许这样画光屁股的吗?
刘艺杰被捕,感觉生命走到了尽头。他面对警察盘问时,保持了天生的定力,但对大的环境和大的气氛,却感到恐惧。他想,年轻学生画几张抽象主义或表现主义的画,跳跳舞,听听外国歌曲和台湾歌曲,有什么罪啊?中央电视台回顾邓丽君对文化的贡献,国共两军之间解决不了的问题,邓丽君解决了。可是1980年听邓丽君的歌曲都是罪,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警察对刘艺杰说:我念你年纪轻轻,留你一条生路!国家培养个大学生不容易,你好好交待!另一警官后来对他说,你就是在阴阳两界上走!
那晚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抓来一批人,一批接一批,一路尘土飞扬。旁边的人跟我说,都抓了上千了!空气里弥漫着肃杀之气,他哪见过这阵势?他告诉自己要挺住。尽管刘艺杰很快就放出来了,但据知情人说,关于他的材料大约有半尺厚。回到美院,刘艺杰还被要求继续交代,供出同张光明、张光荣、乔良等等是什么关系。保卫科长看了他写的交待材料说:你他妈只有22岁,真像个老奸巨滑的英雄啊!
王甦川被判了6年。不是说他罪重,而是他不巧被归在一个搞摄影为首的“流氓团伙”里,首犯宛然被枪毙了,其他成员也就水涨船高判得重。
经过反复审问和调查,官方最后形成的文件指出,《西安首届现代艺术展》是由一批艺术院校和高等院校的学生,还有社会上一些文化单位的作家、诗人、评论家、理论家以及社会闲散人员组成的,对于这批人员的组成,动机和目的都不一样。对于在校的大学生,他们的目的仅仅是一次展览活动,没有明显的政治企图和目的。这一类人,以保护、教育、批评为主,不宜做处理。
1985年,文化艺术界为了慰问仍然在押的艺术家,比如耿铁群、孟书明、张昆等等,文联在美院组织了一个老中青结合的慰问班子。陈启南挂帅,刘文西、茹桂、刘保申、王崇人、郭线庐、陈绍华、刘艺杰、陈敏参与。据刘艺杰回忆,有的见了面抱头痛哭。为了让他们早日回家,书画名家们给劳教处的干部不停地拼命画画,其中刘文西画得最漂亮。
邵养德回忆时指出,这个展览不是自发的,言下之意是他发的。他发指的是外教、外国客人和外国画册起了主导作用。当时,外语学院的外教比较多。外院的参与者想通过美院搞点艺术,美院的参与者想通过外院建立国际关系,来往密切。当时柯珠恩在美协和美院做讲座,讲现代派。柯珠恩带来的图片学生没有接触过,对他们的触动很大。后来,参展的学生请柯珠恩去看他们的作品,她表示肯定。她感兴趣的艺术是纯艺术,认为艺术作品不是政治的宣传品。
这个轰动一时的展览,成全了一些人,也葬送了一些人的光阴、才华、机遇。至于马也弛远走异国他乡,王甦川浪迹江湖,高洺遁入空门,既是葬送,也是成全。
2014年秋天,西安美术馆馆长杨超和执行馆长舒阳出面,为这个曾经引起巨大争议的现代艺术展举办了回顾展,为期43天。展览以文献的形式,展出了当年的部分作品、图片资料和文字资料,栗宪庭应邀当了学术主持并写了前言。展览没有引起轰动,下午开幕式只有一百多位观众,大都是同参展者有关的亲朋好友。由于当代艺术的普及和推进,大家对这类展览已经习以为常。从第二天起,展厅就门可罗雀了。33年前,观众的意见几乎一边倒地表示反对,33年后的今天,不少前来捧场或看热闹的观众仍然表示看不懂。同1981年相比,2014年中国国民经济总量翻了35倍以上;1981年中国人均GDP289美元,2014年7595美元。经济的增长显而易见,可是日益富有的国民的艺术感知却没有长劲。可视的进步是警察不再来明查暗访,政府部门的中高级官员也乐意前来参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