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李衡
“ 艺术是件非常孤独的事情,即使当作品有一天挂在美术馆里,被千万人注视、解读、甚至追捧,但创作过程中的喜悦迷茫癫狂绝望,却永远不会有另一个人能够体会。那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一
200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李衡起床吃过早饭,像往常一样,出门四处晃荡。
过去的三年,他生活在德国纽伦堡。那是他一生中最迷茫的时光:上百张准备用来报考美院的作品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和相伴8年的女友分手;最亲的亲人离世;找不到自己创作的方向;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仿佛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冬眠。
那天黄昏,他偶然走进了街角教堂的后花园。空无的草地上,只有一把廉价的塑料椅,在夕阳下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就在那个瞬间,没有一点点防备,李衡心里积压了很久的悲伤情绪忽然与这个稀松平常的画面产生了共鸣。
之后的大半年,他一头扎进画室,开始疯狂地用自己所有的时间来探索如何画草。
二
2008年,李衡第一幅以草为主题的作品《看上去很美》在纽伦堡美院的年展上展出,这幅画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虽然那时他还只是一名在校生,但已经有艺术家协会主动联络他办展,也有画廊相继开始与他合作。2009年,李衡又获得了学院“大师生”的称号,那是德国美术学院所能给在校生的最高荣誉。
看上去很美 140×340cm 布面油彩 2008
德国的评论家们给了李衡的作品高度评价:
“仅用极少数的表现手法,李衡就能够将他的情感和认知表现出来。这也折射出他的传统和古典美学,完全符合中国哲学的思想,用少展现出多。”
“在近似书法艺术的表现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画作的精细。草茎并不是单纯地画上去的,而是用刮刀在颜料层中刮出来的。画中所呈现的绿色并不是绿色的颜料,而是在创作过程中生成的色彩。此外,刮画的过程还蕴含着沉思冥想,这就类似写书法时的全神贯注。通过刮画,画作具有了雕塑的效果,这也延伸了画的维度。”
白 150×150cm 布面油彩 2009 (局部)
风 120×100cm 布面丙烯油彩 2010 (局部)
然而,面对这些纷至沓来的褒奖,李衡却并不以为然:
“我来自新疆乌鲁木齐,15岁就独自离开家乡到中央美院附中求学,后来又离开北京去了圣彼得堡,再然后来到德国。这一切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成长和经历,共同决定了我就是我,自然也都会投射在我的作品里。欧洲的评论家们会相对比较关注我作品里属于东方的那一部分,也许中国人会更多的看到我在欧洲求学留下的印记。但对我自己而言,在所有这些文化、背景和技巧之上,情感表达才是终极目的。就像我听Nirvana的歌,始终就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和弦,还有并不华丽的歌词,但那些音乐能击中我,碰触到我内心深处的一部分,那是只有真实情感里才能蕴含的强大力量。”
三
最初开始画草的时候,李衡的眼睛总是会在有草的地方停下,会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跑到郊外寻找各种各样的草,会整晚坐在夜里无光的草地上听虫叫,会在朝霞初现布满迷雾的草原里奔跑,他能在草地中分辨出上百种颜色,甚至能听到风在草丛中穿行而过的声响。
“那是我画草的第一个阶段,看山是山,看草是草。”李衡这样解释自己的创作历程,“久而久之,我渐渐觉得现实中的草变成了一种束缚,于是开始刻意不去看草,尝试用想象力,还有自己对宇宙和世界的理解去赋予草更抽象更自由的形态。但仍然很难彻底摆脱现实因素的影响,那是第二个阶段,也是最痛苦的阶段。”
银河 150×220cm 布面油彩 2011
四
艺术创作是件非常孤独的事情,即使当作品有一天挂在美术馆里,被千万人注视、解读、甚至追捧,但创作过程中的喜悦迷茫癫狂绝望,却永远不会有另一个人能够体会。那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在旁人眼中,李衡那段时间的生活是顺遂而幸福的——温婉贤惠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接连不断地获得各种专业奖项、作品也愈发受到市场的欢迎。
让他觉得不爽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收藏者慕名而来,画廊开始给他提供各种各样的建议,比如画的尺寸、色调、客户的偏好之类。
“很快我就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我开始不会画画了,那种从小到大几天闻不见油彩味就浑身难受,看着画上的肌理就莫名激动的感觉不见了。于是我和画廊说,他妈的不要再接受预订了,也不要给我限制,哪怕一点也不行。我必须、也只能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这个小插曲其实只是李衡当时内心纠结的一个缩影——“三十岁之后,你会发现那些年轻时以为和自己无关的东西,诸如物质、生活、名利、责任等等,所有这些现实的力量都会拧成一股绳往一个方向拉你。我不是说这些不好,事实上我也需要这一切,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过的太顺了,你知道安全和温暖太容易让人感到舒服,舒服的时候就很难保持敏感,所以我总是会下意识的想要抗拒。总之就是时不时的会犯拧巴,家人当然不能理解,拧巴过去我又觉得自己挺亏欠她们,于是就更加拧巴。 ”
那阵子他经常一个人在画室呆着,偶尔找朋友过去陪他喝酒。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时他画室墙上总有两副还没完成的画,色调压抑得让人害怕。
丫每次喝大了就开始嘟囔,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的拧巴,还有创作上过不去的那道坎。我们这些俗人不知道如何劝慰排解艺术家的烦恼,只能陪他接着往死里喝。
后来没过几天就出事了。
缝隙中的世界 200×250cm 布面丙烯油彩 2012
凯撒 150×350cm 布面丙烯油彩 2012
五
这人命大,从七楼跳下来居然没死。只是身体里面多了几颗钢钉,幸好也不影响画画。
和死亡擦肩而过是件很神奇的事情。躺在床上养伤的日子,李衡觉得自己看待世界的视角开始发生变化,很多原本一团乱麻的东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不再为了表现草而表现草,让重心回到画面本身,情感才会更加真实,而真实的情感才是靠近自由的前提。”
2013年秋天之后,李衡的作品里出现了越来越多超出寻常人类视觉习惯的透视,天空和光线的变幻赋予了草不一样的生命,整个画面也随之具有了更强的张力。
如果说在李衡早期的作品里,我曾经看到过喜悦,看到过希望,看到过哀伤,看到过他对人生、对世界、对美孜孜不倦的探索。那么从他13年之后的作品中,我开始能感受到一种更苍茫更深邃的力量。那种力量远比喜怒哀乐更动人心魄,我将其称之为命运。
那一年,有一对德国老夫妇在画展上看了李衡的画,特意找到他,对他说:“虽然第一眼看上去,你的这幅画色调是黑暗的,但我们看得越久就觉得画面越亮。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心底的光。”
李衡说,这句话他会一直记得,比任何评论家的赞美都更加令他难忘。
不可避免 180×200cm 布面油彩 2013
迹象 120×155cm 布面油彩 2014
无题1530 145×140cm 布面丙烯油彩 2015
六
直到2016年,李衡仍然还在画草。
最近几年,似乎他每次开画展或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都会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什么你八年来一直在画草?是否考虑尝试其他的表现形式?比如抽象艺术等等?”
“草只是形式和载体,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绘画本身。“这是李衡最常给出的答案,”每个人对抽象的理解都不一样,有人可能觉得只有大众看不懂的艺术才叫抽象艺术。其实我在作品中运用了很多的抽象语言,只不过当它们结合在一起时,画面就有了具象的形态。如果近距离地观察局部草茎的笔触,或者天空的肌理,又会有不一样的观感。这就好比是一个社会、或者一个人的内心,宏观上都会有一个整体的外在呈现,但微观上又一定是由无数独立的、难于言说的微小部分组成。说到底,渺小与伟大、微观与宏观、抽象与具象,这些都是相对的。”
救赎 160×200cm 布面油彩 2014
源 160×210cm 布面油彩 2014
其实李衡脑子里有很多创意,装置的、行为的、影像的......他把这些都写在小本子上记下来——“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尝试吧,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于画草,他是有执念的,“觉得自己一直还没走到那个令自己满意的点,所以就必须画下去。至于什么时候能到?也许是下一副画,也许是下一个八年,谁知道呢?反正八年前它选择我,也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七
动笔写这篇文字之前,接到李衡的道别电话,说他要离开慕尼黑一段时间,回国准备即将在北京和台北开幕的个展。于是去画室找他喝酒,算是给他饯行。那天下午我们似乎聊了很多,大部分酒醒了就都忘了。但我记得当自己问他“对绘画深深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的时候,他沉思了好久,然后默默喝完了杯里的酒,什么都没说。
那天夜里,我收到一条他发来的微信,内容是一篇王小波的散文。附言只有三个字:看哭了。
八
“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已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
——王小波《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赵雯
2016年5月 于慕尼黑
宁静之旅 150×200cm 布面油彩 2011
无题1513 165×200cm 布面油彩 2015
无题1605 200×195cm 布面丙烯油彩 2016
『艺术家李衡』
1979 生于中国新疆乌鲁木齐;
1985 开始学习书法与绘画;
1996-1998 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1999-2000 就读于俄罗斯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
2004-2005 就读于德国纽伦堡艺术学院 Ralph Fleck 教授;
2005-2009 就读于德国纽伦堡艺术学院 Ottmar Hörl 教授;
2009 获德国纽伦堡艺术学院“大师生”称号
2010 毕业于德国纽伦堡艺术学院
2013 获德国慕尼黑Truderinger艺术节公众评审一等奖
2013 获首届德国雷根斯堡艺术博览会公众评审一等奖
2014 获第五届德国ARTIG艺术奖
2014 获第21届德国艾夏赫艺术奖
2014 获德国欣费尔德摩登美术馆当代艺术展一等奖
至今 生活工作于德国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