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他的文人画,一看便喜上眉梢……幅幅闲得不同,愁得也不同。”钟鸣给老树的新书《在江湖》写下了这句推荐语。在这本极具标志性的老树式长衫人物画集中,一图、一文,即可窥见老树完整的画中世界和画外行藏。书中除汇集近两年来小画之略精者约200幅外,还辑录了自2008年以来撰写的“答客问”凡十万余字。“我只是写心中一点小小的趣味儿,一点儿小意思小空间,好玩儿。”
老树,本名刘树勇,1962年生于山东临朐,1983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现为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艺术系主任。上个世纪80年代初自习绘画,问学于梁崎、王学仲、霍春阳诸师。后开始致力于视觉语言与叙事方式的比较研究,广泛涉及文学、绘画、电影、书法等领域。90年代中期以后,转而关注当代中国摄影发展及传播过程中存在的相关问题,有大量批评文章行世,著作数十种,并策划诸多影像展览。目前,主要从事影像的媒介传播研究和具体实践。2007年始,重操画业。
平时总在忙碌,端午倒也清闲。兄弟相约到山前。不见还有思,相会却无言。
过去常常做梦,最近天天失眠。爷们老去有谁怜?懒得说时事,只能话当年。
不必装作孤独,也别说你悲伤。你去看看山河,从来都是那样。
闲来胡涂乱抹,万物皆可入画。所闻所遇所感,浓淡干湿几下。
打油胡说八道,最烦装逼高雅。画完贴上微博,任人嘻笑怒骂。
残荷半湖,去雁两行。停舟水上,横着一躺。
难得放假,无事可忙。吹吹秋风,晒晒太阳。想想世界,慢慢变凉。
有时心情糟糕,真想死掉拉倒。折腾半天睡去,醒来不想死了。
经常心生厌倦,世间真是麻烦。与其跟人纠结,不如与花纠缠。
2007年,我的父亲被诊断出来是胃癌,住进了医院。过去你觉得他们总是健康的,会一直好好的,很少意识到他们也会老去,会生病,会死去。知道这件事后,心里特别乱,什么也做不下去,睡不着觉,就找出过去用过的笔墨旧纸来画几张画,权当是解闷消遣。也不知道画些什么,就试着用国画的笔墨去画自己过去画的那些单线的小说插图,结果一画又找回当年那种着迷的感觉了,一发不可收拾,天天晚上就是画,一画就画到天亮。过去画画的那种局促也没有了,关于怎样画画的那些繁杂的规矩也都一时记不起来了,就索性什么都不去管了,爱谁谁了。
这样画画让我感受到过去画画时没有过的那种放松自如。尽管我知道这些画毛病很多,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是想借着画画让自己放松下来快活起来。这可以说是我重新画画的一个最主要的目的。庆幸的是,这个目的我达到了。至于画得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反正在画画这件事上,过了整整二十年,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着急和焦虑了。
我想这跟年龄和阅历有关。二十年里做这做那,似乎跟绘画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后来发现,绘画本身没有什么,也不那么重要。诗也好,画也罢,它只是一个显现与表达的介质,它本身是没有多少内涵和深度的。是一个人的眼界、阅历、人生境界赋予它真正的内涵。
你看,我一直就是在一个业余的状态里画画儿,一会儿画,一会儿又不画了,过一阵子可能又想画了。过去一度特别想专业地来做这个事儿,想过那样一种职业艺术家的生活,但我现在不再这样想了。现在我喜欢这个业余的状态。我不想强制自己去做些什么,尤其是不想扎到人堆里去跟着大家起哄。我还是喜欢一个人猫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不被外人和破事儿打扰,做着自己特别想做的一点小小的事情。喜欢时可以画上一阵子,或者几年,都可以。忽然不喜欢了,放下不做就是了,就可以去做点儿别的什么你又开始喜欢做的事儿。
我画这些花花草草时,基本不用想象,重回记忆就可以。有些朋友也在微博上问我说:你平时过的生活很浪漫吗?为什么这些画儿看上去会感觉很浪漫?说实话,经验那些事物之时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浪漫不浪漫的。你想想,几个孩子跑到山里去挖草药,那是很辛苦的活儿。当时想的,就是今天出去,能找到、挖到更多一些草药,然后卖掉,能够挣多一点儿钱,补贴家用。也就是说,你身处其中时,是没有这些所谓浪漫的想象的,你只是处在那样一种非常具体的日常化的经验当中。后来你离开了那个地方那种现实生活,你跟那个地方和生活现实有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了,已经没有那种真实的身体的辛苦体验了,已经成为一种记忆了,再加之后来城市生活的经验和比较,你会怀念彼时的生活,生出种种美好的精神层面的想象,这个时候,才会有你所说的这种浪漫美好的感觉。
《在江湖》 老树 绘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7月
比如有一年夏天,我突然喜欢吹口琴。二叔送了我一只。白天要上学,要下地干活儿,不能吹。傍晚了,干完活儿回家,将猪喂上,把鸡拦到鸡窝里去,饭做好了,院子扫净,暮色时分,弟弟妹妹趴桌子上做作业,父亲在外地,母亲也还没有回家,自己一个人站鸡窝上去,从墙头上往西看。我的家在村子最北面的村头上,家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旷野,要不就是麦田,要不就是青纱帐,尽头是一抹青山。我就在暮色苍茫时分,坐墙头上面对着暮色中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吹口琴。
风雅吗?今天说起来、听起来真是风雅!多美呀!那么安静的一个时代,那么风雅的人生经验,今天的人说起来听起来就跟假的一样。可那是真的,是我真切的一段生活阅历。你说奇怪不奇怪?放在今天,你会觉得那很超现实,是想象当中拟造的一个场景。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只是写实,对记忆的重现,不用什么想象。
1984年,我去黄山,晚上一大帮人住在西海一间很大的板房里准备第二天清晨看日出,人多太乱,无法睡觉,我就一个人裹件军大衣往北海那边溜达,路过一片很大的松林,我就在一块大石板上坐下来听松涛的声音。四周极安静,月光从松针的缝隙里漏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松软的地上、山石上。忽然感觉屁股下面湿了,起身发现,原来是山控流出的泉水湿了屁股。一下子就想起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来。这靠什么想象啊?这就是切身经验的写实啊!你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不是想象力不成了,是这种经验没有了。
再想想古书中记载的当年那些隐士们,多数都是些乡绅,生活在乡村当中,有个大院子,虽然不经常要躬耕垄亩,但他所看到的山川河流、田野物产、春华秋实,那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不是今天那些有了钱有了闲跑到乡村去吃吃农家乐、看看风景的城里人和权贵们。这种经验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你说哪种人会将这些东西画得更打动人一些?
(本文节选自《在江湖》,图片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