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四绝十方
作者:罗随祖
齐白石先生,是中国近代最广为公众熟知的人物。不论是书画篆刻,或者传记故事,家喻户晓。齐先生的出版物之众多,在艺术家中,可以称之为“前无古人”。鄙人虽也曾参役齐白石篆刻的编著,但截稿之后,总有莫名的遗憾。以为,对于其篆刻作品的搜集,终嫌不够完整;对于齐白石之所以成为齐白石,答案仍不确凿。就此求教于郎绍君先生,先生以《我们了解齐白石吗》一文见示,余很是服膺郎先生这样严谨的学术研究者。鄙人以研究玺印碌碌三十余年,但未将篆刻作为重心。齐白石的篆刻,余以为是近代篆刻很有意思的一个样本。由于历史原因,其对于现代篆刻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其作品的研究我同样认为,当以还原其时代,了解其人入手,方可“去遮蔽,见真实”。
齐先生的篆刻,余总窃疑不见其中年精力旺盛时期系统的创作。三年前得缘为《风流石癖》補壁书序,知道了陆质雅及其收藏,以及海上藏家王文甫先生,余欣然谓之重要发现。去岁初,有幸在沪上王宅府邸,观赏了他的部分珍藏。亲手摩挲之下,仍然很是震惊!这批篆刻完全不同于以往见到的齐氏作品。而且,系统性、保存程度之完整,出乎意表。详审之余以为就研究而言,其中多数皆为无价之宝。何以言之?仅如:石面研磨之平整规矩,绝非石工匠人所为,而一定是出自“芝木匠”巧手之下,不由使人念及白石自述曾以“南泉冲的楚石”习刻的情景:“余学刊印,刊后复磨,磨后又刊,客室成泥,欲就干,移于东,复移于西,移于八方,通室必成泥底”。
只有经历过如此艰辛磨砺,才能研磨出这样规矩的印面。而一些大印,做四面、六面镌刻,刻诗刻画,用刀精益,极尽工巧之能事,除齐白石而外,无人能任此劳。
询其所以,更得知王先生三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以求,其中酸甜苦辣,百态人生,闻之抚掌感叹:何言大陆缺少真正的收藏家!至于每一方印石、每幅刻画的出处、原画稿等比对。文甫先生曾做过大量资料的考证,这是专门的对比研究,在此不赘述。
一位艺术家成熟期的作品,与其最具价值的艺术创作,并非是同一个概念。艺术创作有其固有的客观规律,齐白石生活在中国社会遽变的时期,他的艺术也同样经历着求新求变,最终经过“衰年变法”才达到成熟。艺术家每一次的转型求变,必定是其艺术生命中经历最充沛、创作欲最强,思想激耀着火花、雄性荷尔蒙分泌之时。齐白石为陆质雅精心镌刻的这批“特殊”作品,正是余梦寐已久,千寻百觅而不见的白石篆刻中的“钻石”。今天被各种出版物所重刊的“悔乌堂”、“中国长沙湘谭人也”、“人长寿”类似作品,固然美矣!但若与这批印章相比较,终逊一筹。彼是辛苦后的收获,而此为发奋之求索,浸满心力。就艺术家一生而言,此为创作关键,不可多得。古今中外、无论时代,很多大艺术家,并没有等到自己的艺术收获期便陨落了。但只要有这样的作品在,便足以居身自安,能够收获自己的艺术成果,齐白石是幸运的。
研究一个艺术家,其作品的完整性十分关键。这有如一件瓷器,凡有破损或纹饰缺失,只能说此是一件“残器”。或如一件青铜礼器,器形虽存,而关键的铭文残佚、磨勒难辨,无从考究,皆为极大的遗憾。古人有云“一斑窥豹”,亦有“盲人摸象”之寓言,研究若缺少关键的作品论据,仍然不能得出完整的结论。文甫先生三十年的搜集,正是补上了齐白石篆刻最关键的部分。得以近乎完璧,这是白石研究莫大的“万幸”。
齐白石传奇一生,在不同时期都曾得到贵人相助。例如:胡沁园、黎松安、夏寿田、王湘绮、樊增祥、陈师曾等等。陆质雅与齐白石有着三十年的友谊,从眼见的这些篆刻作品中,足见二人的深交与欣赏,但在齐白石的传记中,何以疏于记载?与此相似的还有谢渊(虎生),白石在谢渊生前,为其刻了五十余方印章,但是同样鲜见白石的记述。齐白石在选择性记述中,有着怎样的考虑和隐情?都有哪些“一襟幽事,砌蛩能说”所遮蔽下的故闻旧事?文甫先生作为收藏家,索隐考信,做了大量史料的发掘,以还原真相。愿再接再厉,余企踵望之。
艺术家与收藏家,在文化传承中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齐白石与陆质雅的交往,我们看到了互敬的二者,陆质雅是艺术的发现者、保护者和赞助人;他给予了艺术的肯定、赞扬和价值。而今天的收藏家王文甫先生,以独具的慧眼,以三十年的执着不懈努力,历经坎坷、困厄,终于完整的保存了齐白石这一大批最为珍贵的艺术作品,并且将之整理、发掘,公诸于众。
收藏是一种艺术行为,其行为本身与财富无关。收藏的动机越纯粹、简单,越能够持之以恒。收藏的乐趣在于发现,发现人所不知,理解艺术家“所以而为之”的创作激情。由此通过收藏,第二次赋予艺术品价值和生命。真正的“收藏家”,是令人敬佩的,是人类文明遗产的“传灯者”。
余闻此书得群贤鼎力,集世间之美备,唯以鄙人之简陋为憾。愿当今社会珍视之,愿优秀文化遗产永续相传。以是为序,就教于大方之家。
乙未年大暑书于京西之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