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看到炳庚的书法集了,我整整苦等了五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炳庚与我先后去桂,一南一北,从此就再没见过他的书法作品。翻阅此卷,深感其进步之大,却并不意外。毕竟二十余年,天涯比邻,他在书山中耕耘的艰辛与勤奋,时有耳闻。
我虽不善书,总算还有点书缘,识得几位大家,二十年前,又曾耳提面命于大书家,也是我的老领导谢云老,并多次聆听其亲自讲解书法之八字真谛“线的流动,形的飞扬”于无意有心间。
墨发乎笔端,行乎纸上,成文成字。文是外形,字为内含,不流不动,不是书法。只有在空间中流动,在时间里飞扬,才能称之为艺术。
集中作品四十余篇,有古诗词,也有微信摘抄。既能感受古道热肠,又能窥见当今时尚。放眼长天,笔触仿佛在时间里流淌,从亘亘远古一直延绵到风流今朝。
有一定功底的书家,写字并不难,写一幅好字也不难,难的是能写出此情此景此心此意和谐一致的作品。
炳庚集子里的每一幅作品,都有一个背景、一束情怀、一段故事。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深圳,因操持的关键项目能起死回生,喜极而作的“野火烧不尽”,到2011年为第26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挥写的口号,作品承载着炳庚命运的起承转合,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兴衰成败。待到二十五载风和雨,八千里路云和月统统化成了墨章,举目环顾,便是滿篇鲜活、滿篇情感、满篇沧桑。我以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辨析、来欣赏、来解读,必能“从这里开始,不一样的精彩”。
听人说,炳庚靠后的作品,少了率性和张狂,变得中规中矩了。我以为,很好。书骨欲老,老则愈实,老而弥坚,老了自会有规矩。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果真有书骨的话,炳庚的书骨岂不比身骨长上了十岁。
我与炳庚同为壮族,因此,我很推崇古壮文“和平”二字,并每每向人推介。这是为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和国家民委主办的少数民族书法展而作。
壮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至迟在唐朝,就有表达壮族语言的文字出现了。如今,流传下来的古壮字已达数千。参展的关键,在于能否从这林林总总的古文字中,挑出体态优美,内涵深邃,而又符合主题的字来。炳庚做到了。
古壮文中“禾+乎”的偏旁“禾”,正是壮家人赖以生存并为之骄傲的水稻。稻浪滾滾,无边无垠,丰收在望,和谐安康。而“仛”字右边的“乇”,则昭示着对和平的向往与寄托。这寄托,不仅仅是“手”,而是对“和平”倾注了整个心身的“人”。这人,是炳庚,是壮民族,是全体中国人,是整个人类。无怪乎这篇作品在联合国总部一展出,就受到了外国朋友的称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员参观书法展的留影,也用它做背景。
我识见也寡,不知炳庚可是把古壮文推向世界的第一人?可以肯定,以书法的形式表现古壮文并在国际上产生影响者,至今无出其右。我愿炳庚重抖擞,我盼壮家多俊才,齐心协力,把古壮文这一民族瑰宝,更多地介绍予世人,弘扬于世界。
说到底,我最喜欢的作品,还是第三页的“饮中八仙歌”。
这幅作品,堪称绝唱。重划轻钩,笔笔有意,飞白落墨、点点含情,章法布局,恰到好处。最是一个“上”字,醉意尽得:将倒未倒,欲斜还斜,疆直却乏力,疾趋而逶迤。活脱脱一个醉烘烘,软乎乎的酒仙,踉跄跄字里行间,飘飘然飞身欲下。
据炳庚说,这是一次晚宴后,送走客人,独自闭门,突发狂兴,急寻纸墨,诗篇突然冒出脑海,激情自然涌出笔端,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滞凝,纵兔束狼、腾龙跃虎,滔滔而下,一气呵成。良久酒醒,自觉愕然。重写,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我深信,这是实话。古往今来,醺醺之中,大家们成就了多少不朽杰作。
当时,微醺的炳庚一定是神游八极,思飘广宇,与李白不期而遇。荆楚狂人,八桂才子,相扶相携,举杯共饮于长安市上。要不然,不胜酒力的他,怎么能尽得酒趣,泼出这醒者不能,乱者不可的墨章。“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其是之谓乎!
东汉的许慎说“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於乱也。”醉,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达到了极致的境界:少则未至、过犹不及。这时,人们的思想、境界、长短、优劣,自然而然如泄闸之水,倾流而下,鸣雷嚣鼓,一罢方休。装也装不出,藏也藏不住,挡也挡不了,收也收不回,高者自高,俗者自俗,真真实实大白于天下。这真技巧、这真功夫、这真境界,无索无挂,不遮不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修真,是道家的最高境界。我想,书家何尝不是。修而归真,夫复何求!(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