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郎窑红釉梅瓶,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原标题:康熙红和康熙窑)
那一日,在一间已被淘过无数遍的店铺里,又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郎窑红的烛台。郎窑乃康熙朝的督陶官郎廷极所烧之窑,以其红釉器最为名贵,人称“郎窑红”。明代永乐、宣德年间曾烧出史上最好的红釉器,红极一时,红光万丈。但自明中期之后,红釉器却日暮江河,以至沉落。只是到了康熙仿烧宣红,恢复了已失传两百多年的高温铜红釉技术,才终于烧出了一代名品郎窑红。
郎窑红的口沿因红釉垂流而形成白边,俗称“灯草边”;然由于修胎工艺超绝,到了底足却再无垂流,令人称奇,俗称“郎不流”。郎窑红与宣红其实类而不同,其最明显的呈相并非幽玄的橘皮釉,而是鲜艳的牛毛纹,故法国人称之为“牛血红”。又见在釉面上散射出一片亮丽的玻璃光,银华闪烁,云霞浮动,风影扶摇,奇幻迷离。
郎窑红的典型器是观音尊、荸荠瓶、天球瓶、双耳瓶,但郎窑红的烛台我却是初见,真可谓人之红运,心之佳缘,素手相接,永庆奇珍(康熙瓷常用的吉语)。那支在时光中燃烧了数百年的红烛啊,原来竟藏心魂深处,分明就在今日眼前。
然而,我知郎窑,不只郎窑红,尚有郎窑绿。本来,红釉和绿釉都是含氧化铜的石灰釉,只是,在瓷窑的还原气氛中,烧成的是红釉;而在氧化气氛中,烧成的则是绿釉。形象地说,氧化是呼气,那么还原就是吸气。因此,在瓷器上,绿釉和红釉之变便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了。这样,利用气氛的变化,郎窑就不仅成功地烧出了郎窑红,而且成功地烧出了郎窑绿。因为郎窑绿是郎窑红的极变,所以郎窑绿反而比郎窑红更加珍稀而名贵,这也正如黑定之于白定,红耀之于绿耀,白端之于紫端,田白之于田黄一般。
郎窑绿也叫苹果绿,真个如枝头上的幽幽青苹,或浅涂淡抹,或明翠光华。我曾访过多件郎窑绿,心中总是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愫,这也许是因为太过喜爱郎窑红而由此及彼、爱屋及乌吧;又总是想起郎窑的呼吸之道,感念自然之律的辩证法则。
郎窑红也罢,郎窑绿也罢,其实郎窑还更有甚者。
还有一种“反郎窑”,器里是红釉,器外是绿釉;里面看是郎窑红,外面看是郎窑绿;里面在吸气,外面在呼气;反红而绿,反绿而红,因而更是郎窑中的稀世绝品。
不仅如此,郎窑的秘事还远远没有讲完。
我知郎窑,还有郎窑蓝。郎窑蓝之最华美者有三品:一是天蓝釉,似天青釉的化身,如晴之天,如天之蓝,幽菁淡雅,温润明丽;二是宝石蓝,晶莹纯净,浓郁澄澈,深沉静穆,宝光蕴藉;三是洒蓝。洒蓝系用吹管把蓝釉吹到瓷胎上,烧成后釉面蓝白相间,如雪花飘洒,故又叫“雪花蓝”,为郎窑仿烧宣德洒蓝之器。看雪花漫天飞舞,恍若迷幻世界;赏蓝彩随意挥洒,真如混沌天地。
郎窑红,郎窑绿,郎窑蓝,还有郎窑青花,郎窑五彩,郎窑描金……郎窑之名品不胜枚举。于是,一个皇廷官吏郎廷极,曾做过江西巡抚、漕运总督,虽是个好官,但只是因为那些精美的郎窑御器,才让历史一遍遍书写了他的名字。
其实,与郎窑同时期,尚有一个由督陶官熊氏督烧的熊窑;而在郎廷极之先二十年间,便已有多位朝廷官员奉康熙的旨命督烧官窑,其中臧应选的臧窑堪与郎窑齐名。
臧窑独具的纯美釉色有蛇皮绿、鳝鱼黄、吉翠、黄斑点,还有浇黄、浇紫、浇绿,又有吹红、吹青……直可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这些年来,我一直惦记着,想把臧窑的名品一一收全。但其中的黄斑点一品,虽见于清史记载,却据说从未传世,只是引发着我无尽的怀想。
几年前我出差去一江城,曾访见一玉壶春瓶,滋润的器身上遍布细密的黄色圈痕,斑斑点点,极为风雅亮丽,曼妙潇逸,真如一清幽美人,婀娜玉立,暗香萦绕,虽心神系之,却又不知究为何物,老板也说无人能识。懵懂中,只拿了另一件开门的枢府瓷梅瓶返京。然回望江城,难以释怀,坐想三日,依依别情,冥冥之中,茅塞顿开;那莫不就是世人遍寻不得的臧窑名器黄斑点吗?于是赶紧披衣起身,再下江城,重踏断魂路,抱得美人归。
郎窑之一品是郎窑红,臧窑之一品则是臧窑红。臧窑红乃是另一种独特的红釉佳器,也叫豇豆红,那是在浅淡的红色釉面上夹裹着浅淡的点点绿苔,红绿相间,浅淡相宜,清雅柔丽,天成自然,恰合了乾隆进士洪亮吉的诗意:“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因为当时臧窑烧制红釉的技术还不十分成熟,若红釉没有烧透,便会出现一种红绿夹生的豇豆红品相,却反而形成了一种红绿映衬的独特美感,以至臧应选据此烧制出太白尊、柳叶尊、菊瓣瓶等标准器而成为一代名物,并位居臧窑之首。
郎窑和臧窑,是康熙年间前后而立的两大名窑,在其背后,是一个绵延六十余载的伟大王朝;郎窑红和臧窑红,是大清王朝最先映射皇天的两束红艳瓷光,那仿佛就是这个王朝的瑞霭祥云。我赞叹郎窑和臧窑,我品赏郎窑红和臧窑红,我更感怀那个在中国历史上盘桓最为长久的王朝,我也怀想那个精通皇权又颇具艺术鉴藏力的康熙皇帝。自明代的宣德十年之后,康熙一朝的瓷珍才是最为创新出彩,最为精雅绚丽的。其实,郎窑红,臧窑红,都本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康熙红;郎窑和臧窑,也都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康熙窑。
君不见,在康熙红这个选项下面,还有霁红、胭脂红、抹红、矾红……;在康熙窑这个选项下面,还有五彩、珐琅彩、粉彩、青花……
霁红,或称“祭红”,是康熙后期创烧成功的高温铜红釉,色如雨后红霞,沉澈鲜亮,釉汁凝厚,盛行于康、雍、乾三朝,尤以有“大清康熙年制”官窑款者最为珍贵。我藏有两只乾隆款的霁红瓶,一只是莱菔瓶,一只是柳叶瓶,都是绝代佳丽,迷人魂魄,只可惜没有一只康熙款。虽然尚未寻到康熙红颜,但我已在心室中留有一方静雅之地……
胭脂红,因似女人化妆之胭脂色而得名,俗称“洋红”、“洋金红”、“西洋红”,色深者称“胭脂紫”,色浅者称“胭脂水”,更浅者称“淡粉红”,最艳丽者称“美人醉”,西方人又称之为“蔷薇红”、“玫瑰红”,是一种以微量金为着色剂的低温红釉,创烧于康熙二十一年。同样遗憾,我也只有雍正的红胭脂而无康熙的胭脂红。
抹红,珊瑚红色,低温铁红釉,创于明代,但康熙时期烧到最好。抹红以刷抹上釉,故釉面可见刷痕,色泽明丽清雅,幽致温润。抹红一般是以红釉打底,而以留白做画。我与抹红似乎是有个约定,这些年来,我已收有十余只抹红瓶罐,均是花鸟人物纹,精巧纤秀,古朴典华,不似拍卖会上层出不穷的抹红碗,只是竹纹。尤可一书的是,我还有一只抹红花鸟竹石纹观音瓶,留白处却敷以青花,世间珍华,十分稀见,并有“大清康熙年制”的底款,是康熙宫廷的御器。后来,我还收有一对抹红人物纹大将军罐,然留白处却是遍施粉彩,美艳无极,令人心旌荡漾,叹为观止,不过那已是清晚期的器物了。然虽非康窑所出,却是康窑遗韵!
矾红,即“铁红”,是一种以氧化铁为着色剂的低温红釉,现于宋代,到康熙时矾红釉的技术已臻极致,色如红橙,艳美凝丽。我曾从嘉德拍卖会上拍回一只径长23厘米的矾红花口大碗,胎体坚薄,釉色秀雅,是康熙矾红器中的登顶之作,也是康熙红中的稀贵之瓷,令我视为心物,奉若拱璧。五彩,在大明时曾炫彩一世,到康熙年间又更上层楼,以新创烧的釉上蓝彩取代了釉下青花,又使用了金彩和黑彩,从而使五彩极尽绚美。四妃十六子青花五彩将军罐和青花五彩十二花神杯就是康熙五彩中的经典之作。惜康熙之后,五彩终又走上不归的末路,成为这个皇朝凋落的一朵昙花。几年前,我曾从一人家中买出一件康熙款五彩刀马人纹棒槌瓶,但不出百步,却又被卖家追出,讨回宝瓶,至今引以为憾。空余满袖彩瓷芬芳,不知名花终落谁家!
珐琅彩,仿制于西方的铜胎珐琅。康熙二十六年的八月,法国传教士汤若望觐见康熙帝,呈上利摩日的珐琅艺术品。康熙帝喜爱不已,便授意在紫禁城养心殿西侧房烧制珐琅彩瓷。康熙晚期的珐琅技术已十分高超,因可调制各种金属氧化物而呈现出不同的彩釉,有白色、月白色、黄色、松黄色、淡松黄绿色、浅绿色、深绿色、浅蓝色、深蓝色、亮青色、秋香色、藕荷色、胭脂红色、深葡萄紫色、青铜色、黑色等几十种,以荷花、牡丹、梅花等花卉图案为主,釉料厚而堆起,釉质纯净凝丽,釉色鲜艳透闪,画笔工致精细,均为清宫御器,世人难得一见,在皇廷瓷珍中品级最高,现市价均可过亿。民国时期曾大量仿烧珐琅彩,今人竟多不识。
粉彩,康熙晚期在五彩的基础上创烧,也叫“软彩”,以对应于五彩的“硬彩”,因施用一种玻璃白的彩料而产生乳浊效果,有矾红、胭脂紫、大绿、湖绿、墨绿、白色、黄色、蓝色、赭石、黑色等颜色,华彩丰艳,粉润明丽,在彩绘上改变了五彩那种单线平涂的生硬色调,充分表现了中国绘画的写实风格,在清中晚期二百年间流光溢彩,风光旖旎,是大清唯一可和青花分庭抗礼的釉彩。要知当今世上最昂贵的瓷器,已不是一亿多元的珐琅彩和二亿多元的元青花,而是一只五亿多元的乾隆粉彩!
青花,浸染各朝各代之菁英风华,沁润山川江河之朝珠晚露,到了康熙时期,更加花姿绰约,秀色招展。康熙窑的胎釉本就是最超绝的,胎质坚致,紧皮亮釉,又采用珠明料作为新的青花色料,以渲染的技法,化一色钴蓝为五彩青花,鲜亮青翠,清朗明净,头浓影淡,色阶丰艳。瓷画风格又受到清初四王等画派的影响,山水人物,禽鸟花石,画意隽永,设色幽致。
在欧洲市场上,康熙青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最为昂贵的中国瓷器。
康熙青花多用托古款,仿写永乐、宣德、成化、嘉靖、隆庆、万历等年款,甚至就是简单的“大明年造”。还有各式各样的斋堂款,如慎德堂制、永和堂制;吉语款,如奇石宝鼎之珍、青玉宝鼎之珍;画押款,如树叶纹、梅花纹、海螺纹、双鱼纹、荷花纹、如意纹,等等。如此,为了赏鉴康熙窑之全豹,我也在尽藏各种款识的康熙青花,珠玑琳琅,光彩华堂。
康熙窑还有着更多的创新,仅绿釉就有秋葵绿、苹果绿、鹦哥绿、蛇皮绿、水绿、葱绿、瓜皮绿……;仅黄釉就有淡黄、柠檬黄、蜜蜡黄、蛋黄、鳝鱼黄……;康熙窑初创的瓷珍还有乌金釉、金酱釉、釉上蓝彩、墨彩、釉下三彩……仅以釉下三彩为证。釉下三彩乃置釉下青花、釉里红和豆青于一器,一次烧制而成,其工艺难度极大。这是康熙窑的绝代佳作,康熙之后就失传于世了。
康熙窑虽承袭了明代的尚红之风,却也发展了明代那仅有黄绿紫而了无红彩的素三彩,有白地三彩、黄地三彩、紫地三彩、黑地三彩……让红日沉落后的苍茫暮色,也能化作天际的一片斑斓。
在中国瓷器史上,康熙窑既是最重要的集大成者,也是最杰出的创新者。
2005年的一天,在福建平潭的古航道上,“碗礁一号”被整体打捞出水。君知否,这艘清代的沉船,竟然满载了康熙窑的佳器!有青花、青花釉里红、青花酱釉,有五彩,有仿哥釉……,流苏华灿,蒙垢弥彰,昔日余晖,宛若新光——那是一个朝代的记忆与映象,那是一个瓷窑的荣耀与辉煌。
勿相忘,在历史深处,岁月漫漫,苍水茫茫,曾经有一个最明睿的皇帝叫康熙帝,有一个最昌盛的皇朝叫康熙朝,有一种最美艳的红色叫康熙红,有一个最璀璨的瓷窑叫康熙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康窑红。
公元1643年,福临第三子玄烨降生在紫禁城的景仁宫,八年之后,康熙皇帝即位,从此开始了一个王国的昌盛,那是整整一个甲子的升腾;也开启了一个土与火的新瓷器时代,那是一个永世辉煌的艺术天朝。
在景仁宫里,我忆起清人叶梦珠在《阅世编》中所言:“……至康熙初,窑器忽然清美。……”
香炉生紫烟,花开六十年。大清康熙窑,竟是万年船。康熙窑用一抹红釉和千般釉彩,还原了生命和自然的纯色,创造了一个大清帝国的华彩世界,再现天恒,静观永远。
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皇朝能像康熙朝那样,把自然的生机和盛世的昌运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把生命的律动和艺术的创造结合得如此完美和谐。这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皇朝!在这个皇朝里,一个皇帝用他珍赏的天地缤纷,为后世的我们,妆点着一扇瓷质的记忆之门。
当这扇记忆之门徐徐打开,我分明看见,有一座郎窑红的烛台,花间摇曳,风中明灭,长乐未央,光轮如月……
(文章来源:收藏快报 北京 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