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自然之声便是诗
“自然之声便是诗”,记不得这是谁的名言了,但每每说起蝉来,我一定会忆起这句话。
谁个敢说不是呢?东风掀起的阵阵松涛,夜幕下蟋蟀弹奏的情曲,绿荫下叮咚叮咚的流泉,柳林中画眉的婉转歌声,不都是诗意很浓很浓的吗?有不少的人,并不喜欢蝉的无休无止的长鸣,但是,蝉鸣的诗意,似乎不比松涛、蟋蟀们有些许的逊色。
韩愈的《送孟东野序》有一说,是“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后来人将这几句话引以为经典名言。那么,哪一种虫该是鸣秋之虫?上世纪的40年代吧,曾经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李广田说得很中肯,他说应当首选蟋蟀,多少年过去了,似乎没有什么异议。至于鸣夏之虫,李先生则认为,理当是虫中之蝉,而并非是风雨雷电的雷。他说得好,“初夏雨霁,当最先听到从绿荫深处鸣来几句蝉声时,是常有一种清新娱悦之感的,觉得这便是夏的信息了”。蝉鸣为人类通报夏日来临的消息,古来如此。
图2
鸣蝉不是财神爷
但就是这么个蝉,不过区区一昆虫而已,我们的远祖先宗,几千年前便对其怀着许多许多的敬畏,就有许多人不甚了了啦。
我国的考古工作者,在距今5800年前的红山文化地质层中,便发现了岫岩玉雕琢的蝉,有穿孔,表示它必定是佩戴之物。发掘出土的春秋战国两汉时期的和田玉雕琢的蝉,则有唅蝉,亦有佩蝉,前者是富贵人家死者含在口中入土为安的,后者为官民富庶皆好携带以示清高的佩饰之一。
商周时期雕琢的蝉的幼虫,是很有些意趣的,有的很是抽象,像条蚕,造型别致,竟有些微微蠕动的感觉。如果有人一口咬定它就是一条蚕,你还真要很认真地说出好几条理由,才能反对。
《搜神记》中记述着一则太古时期的神话故事,说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请求一匹公马帮助,许诺只要公马将远方的父亲寻到并驮送回来,愿意嫁给公马为妻。公马没有失信,历经千辛万苦,果真将少女的父亲寻到。当它将其父亲驮送回来的时候,父女俩不单食言,竟然杀死公马,将其皮晾在树上。那一日少女站在门前等待父亲耕作归来,公马的皮忽然竟飞离树枝扑向少女,将其裹紧飞回树上化作一条巨蚕。蚕与人的神秘关系,不可谓不久远了吧?
而养蚕抽丝的劳作,商周时期便有记载,《诗·豳风》中就有“蚕月条桑”之说。《礼记·祭义》则说“古者天下诸侯,必有公桑蚕室”,蚕成了商周时期的财神爷。当然也便可以肯定地说,养蚕的历史确凿的悠远,不会晚于对蝉的认识的。
但大部分玉雕、石雕的蝉的幼虫,都一目了然的就是幼年的蝉,不会与“财神爷”混为一谈的。
图3
金蝉身价百千倍
我收藏的一只商周玉雕幼年蝉(图1),蟹眼,大头,扁体,正扭动着身躯前行,动态分外优雅。它玉质莹润,造型活泼,线条圆逶,头前有穿眼,显然是佩戴的饰物。它有千年的土黄色浸沁,有无机物的白色结晶,可以断定为商周时期的遗物,很值得玩味。
为何竟将幼年蝉雕成佩饰呢?我以为,应与人类好“幼”有关。小鸡、小鸭、小狗、小牛等等,都比大鸡、大鸭、大狗、大牛逗人怜爱。
而我的青白玉“汉八刀”蝉(图2)又是另一种神韵。所谓“汉八刀”,其实就是汉代玉雕用刀洗练和线条简朴的代名词,并非就只有八刀,九刀、十刀,依旧是“汉八刀”。“汉八刀”多为唅蝉,是未亡人放进已亡人口中的陪葬品。青白玉唅蝉作工规正,刀工洗练,造型朴拙,白灰色浸沁牢固,古韵幽幽。但它并非真的就只雕琢了八刀。
图4
唐代则有用纯金编织鸣蝉的。唐代是古代金银器艺术的巅峰时期,其作品堪称我国古代艺术品宝库中的瑰宝,在金银制作工艺史上占有极其光辉灿烂的篇章。唐人金银器的制作工艺,装饰手法上讲求对称和呼应,图案处理上讲求节奏和韵律,整体布局上讲求比例,装饰效果极佳。我的一位热爱收藏的朋友,请我鉴定过一只金蝉,为唐人花丝工艺的绝作。金蝉(图3)采用搓丝造型,双翅则运用填丝、编丝工艺,蝉身为精巧的累丝,联珠纹图案装点着蝉身。唐人金银器的装饰特点,连小小一只金蝉的制作工艺都有所体现。
考古发现的或者流传于世的唐代的金蝉,我见到的便有三四只,真是尤为有趣的一个现象。我们面前的这只,比起我曾经上过手的另外几只,诚然不能说首屈一指,但它仍然精巧得令人惊叹,是写实之作中的佳作,实在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我主编的《古董拍卖集成·竹木牙角》篇收录了一只犀角雕蝉(图4),色泽润亮紫褐,雕琢工艺精细,是很难得一见的小件犀角雕艺术品,收藏家们见到的不会比金蝉更多。
图5
蝉是如何变成“神仙”的
原来,凡是蝉,秋天皆产卵在树上,第二年春日雷震下地,于是幼虫深深藏匿入土,好多年后成虫才破土来到人世间。令人惊诧不已的是,这成虫刚刚从黑漆漆的深土中步入光明世界,必是懵懵懂懂的吧,竟然会无师自通,知道必须选择就近的一棵树,而且选择得很准确,而后一往无前地往上爬,中途蜕皮,然后登高至冠顶的枝枝桠桠才打住。又而后便终身饮晨露,日日唱天曲,终其一生,决不肯自己下到地上来。
其实,古人们很早便注意到了蝉的这种上天入地的天生秉性,2000年前的荀子,便在《荀子·大略》中说蝉“饮而不食者蝉也”。对于这个现象,他自然也是匪夷所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小小的蝉们,不单有上天入地的本领,犹自“居高饮清”而不食其他东西,却是管自鸣暑的鸣暑,唱秋的唱秋,终于便“羽化成仙”!不是神仙也是神仙啊!
于是,世人皆呼其为“神仙”虫了。
记得十数年前的阳春季节,我被邀去九嶷山旅游,途经永州市,次日清晨去逛古玩集市。刚进集市,便有人同我打招呼。
“你是廖老师吧……”那人30来岁,脸膛黝黑,从地摊前站起来,他说:“我去长沙摆摊,王总介绍我认得你的……”
但我委实记不得了,笑着点点头,正要蹲下看看他的地摊,他却忽然与斜对面的一名摊主高声打招呼:“嘿!把那个东西拿过来,让这个老师看看……”说完,回头看着我笑,又说:“古玉,像是叫蝉子,却是个人脑袋,搞不清。”
果然是个人头蝉身的老玉石雕件(图5),造型奇特,雕琢古拙,土锈蚀斑清清晰晰,一看便知曾在深土中“蛰伏”数千个春秋,是历史长河中的来客。
人头蝉身,作飞天状,不正是“羽化成仙”的蝉吗?问那人哪里弄到的,回说是在宁远九凝山瑶族乡村寻访“老东西”时,在一个年轻人手里买来的。于是我买下,揣在怀里,9点登车,正是要去“羽化成仙”蝉的故乡。
图6
我们的先人,当然是十分的尊重并期望,能够拥有“蝉神仙”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品性,这种上天入地的奇妙功夫的。不然,雕琢个“羽化成仙”蝉就没有意义了。顺理成章的,必定也是由于蝉身上拥有的这种种的不同寻常的寓意,所以,未亡人为已亡人雕制唅蝉,而且人世间千人万人的佩着蝉,必然就成了一种时尚。
我很早便收藏着一只新石器时期的俏雕玛瑙蝉(图6),黄褐色相间,缠丝恰恰便在翅膀上,俏色利用得很是奇绝,真乃天工巧作。尤其是其造型,着实可以说分外古奥奇诡,而且通体莹莹的酥润温明,熟滑得你真不忍稍稍着力去捏捉它一下,确实是人见人怜爱。
之所以说它古奥奇诡,是其造型奇妙独特的原故。双眼如蛙眼,头两侧两个半圈恰似蛙之前肢,又像是蝉之前肢。而其颈如龟颈,其背如龟背,翅却又有些像是鸟翅了……既像幼虫又像成虫,竟然又有些四不像的味道。先人们制造它的时候,如何竟将蝉幻化成这等既像幼虫又像成虫的模样,或者说,将它的前半生与后半生迭合在了一身,就更加的让人匪夷所思了。
那日,市博物馆的李历松先生来寒舍作客,将它把玩了许久,他大感这只俏雕玛瑙蝉古朴得令人惊诧,想我转让给他,要我开个口说个价。我哪里舍得呢,只好驳了他的面子。移动公司的方喜中先生有多年的收藏经验,前年8月的一天晚上,竟然坐在我的客厅磨嘴皮磨到夜半,请我6800元钱转让给他,我亦始终没有点头。又后来,衡阳一位叫我“老师”多年的收藏爱好者缠着要我割爱,我仍未应允。大凡来家里观赏我那几件玉器的,没有不爱上俏雕玛瑙蝉的。
“石之美者曰玉”,《说文解字》说得好极了,玛瑙蝉自然也叫玉蝉的,远古更是如此。而汉代的“八刀”难觅芳踪,春秋战国的岂不尤为难得?明清时期的玉雕蝉倒是相对多些,造型也丰富许多,但真正到代的,一定“就是那个遥远的时代的”东西,并非后人之作,古玩集市上却只能是偶尔谋面而已。
小小的蝉,真是极致的巧颜巧色了,金、银、珐琅、玉、犀角、象牙等等,几乎无所不用。而且人们想要它做什么它便要做什么,它们虽然仍然在神仙国里,只是,要想保住“居高饮清”的圣洁和自在,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