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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持人物琐忆(二)“记螺川事”(篆刻讲解)

时间 : 11-06 投稿人 : 淙淙 点击 :

螺川,自云江西吉安人,为吉安大盐商周扶九之同族侄孙女。其父久居松江,为清末举人,似名为萼楼。北山翁亦久居松江,亮知其历史也。据扶九之孙孳田、外孙彭正明(盛八小姐之夫)同告余云:她为松江贫农之女,四岁时卖于周举人为丫环,以貌美聪敏,五六岁时,举人试授诗词文章,辄过目不忘,遂认为亲生女儿了。并请画家授以人物花鸟,亦楚楚可观,文章诗词,均有极好成就。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不久即离婚了。其父故后,她即来申鬻画为生活,又与杭州高三成密友,将结婚矣。高以肺疾逝世了,后又与诗人宋玉兔为腻友,宋因事去港,又吹了。最后正式嫁于嘉定人徐晚为妻,生子女数人。

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时上海,有小报五六家之多,几乎无日不刊登伊艳闻轶事,一致公尊之曰:师娘。而捧之最力者为浙人朱凤蔚(此人胜利后,以其弟朱某某荣任浙江监察使,他亦荣任伪市府首席参事,后充伪国大代表,上海人群呼之为朱国大而不名了,解放后被镇压了),于是上海无人不知师娘,争欲拜倒石榴裙下为乐了。时上海有两个夏季露天纳凉食堂,一名香雪海,为前上海虹桥肺病疗养院分院之空址上,在今淮海路电影局原址,主持人似为院长丁惠康;二名大观园,地址在今上图对面(已翻造了),主持人为周信芳老生之婿张中原(江寒汀学生),外设食堂,内一大厅摆大画桌两个,凡上海书画家去光临者,先请任意点菜大吃,之后邀至大厅内随意挥洒,各不取分文,那时主持拉客者为江寒汀,如张大壮、张石园……十几个所谓名画家,无日不光临大吃特吃了。江寒汀、张中原,余即于是时邂逅者,余一非家二同时二处均常去,均听书老同志,亦男女一大群。余每去必见师娘高高在上坐,傍侍者均各界人士,小报记者占极多数。她与余各都久闻臭名,但从不谈过一语也。时她已三十以上人了,但装饰如十七八好女子也,时已发福,胖了,故一无夫条之状矣。(直至她与余入画院后,一日邀余至其巨鹿路家中,出示早年小影一册,内有一帧为昔年上海名医卢施福为之所摄一影,只廿一二岁时,布景为一窗口绝薄之纱帘,她全身在纱后,微露半个面孔,真可云:“美而艳。”绝代尤物,令人魂消也。)

至胜利后,大风后人来沪借居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她与大千为松江旧朋友也,与秋君又同为女画家,故时时去访大千。余于此时,始与相识。大千一见伊至,必停笔对坐于沙发上,谈旧事。大千一日戏询之云:你于某年十四五岁时,身着淡绿短衫、粉红裙,什么耳环,什么鞋袜,至某寺跪地求签,得第几签,语什么什么,有否?她大奇云:有的,你怎么知道?大千云:你把求得签交一小和尚换签纸,这小和尚即我也。(大千曾因不愿与姑表妹结婚,逃至松江为僧三月,被善揪回还俗事,人人皆知之事。)她为之大笑不已。某夕,大千于无人时,忽以至严肃、至诚之语对余云:“你千碰万碰,此人勿要失足碰之。”余云:只见二三面的人,你把我真当什么人了邪?大千云:本人一番善意,一碰此人,你即……云云。又重申一句云:本人寡人有疾之人也,亦不敢碰她也。玩其语气,似亦一过来人也。(后据谢稚柳告我云:大千之父本拟为大千娶之为妇,被大千母夫人反对而止云。)

兹再记其大胆作风与善于应对,舌战群雄轶事数则如下:

(一)胜利后其夫晚回家了,忽见多一儿子,五岁了。因告之曰:离家八年,这五岁小孩,本人不认账的。她云:你放心,自有人认账的。又:某日朱国大忽发骚兴,写一长信给她,内容云:“昨晚本人做了一梦,梦中与你如何如何。”这信为徐氏所见,忿极了,立即作一长信与朱国大云:昨晚本人也做一梦,梦中与你妻及妹如何如何云云。她看了后,即谓徐曰:何必如此认真,朱说明做的梦,又非真有其事?徐遂取一裁纸刀,将朱函一并触于桌上,一去不回了,后又随匪帮去台湾做了电讯局长,音讯不通了。她置之一笑而已。

(二)解放初,北京名画家周怀民,南来游历,时吴青霞尚为坏分子律师印廷华之妻,住四明村,特设宴招待之。陪客为唐云、江寒汀、她及余四人而已。时上海各剧种正盛唱梁山伯祝英台戏剧弹词,余询寒汀,粱祝化蝶,是什么样的?江云:祝英台蝶形纯黑色,翅上有红白花纹;梁山伯蝶形与蜻蜓无异,惟短尾,四翅上下翻仍为螺状云云。我求为写生作一扇面。江允后,余立即回舍取一扇面求江当面绘成,请唐云补草,螺川补花。时正盛夏,她补花时,袋中取出一大手帕填在扇面之一半,防为汗污耳。唐云不识相,谑之云:这是男人手帕邪?她笑云:是的。唐强夺之,云:归我吧?她不动声色云:拿去不妨。时余又无意取出女子所用小手帕,专揩眼镜所用者,唐云又不识相云:这女人用的呀,与你对调了罢?她忽对我云:不要调,不要调。他(指唐云)拿的是奴儿子所用的手帕呀。寒汀、周怀民均大笑:唐云做了她的儿子了。唐只能一笑还之了。余又求她反面写字,她略一思索,即成七绝一首打油诗,大意云:“某某呆子梁山伯……满街争唱祝英台。”(此扇惜已被抄去了,故记不出了。

(三)某次有人请客,嘱马公愚代邀她同去,宾朋全到了,只马、周二人迟到,马不识相,告主人云:吾去时她尚睡在被中,被吾从被中拖出来的。并做了一个手势,是拉她下身状。席间她忽谓马氏云:你文学诗人也,今天要出一对联,上联是旧传句子:“风吹马尾千条线”,下联不准以什么“日照龙鳞万点金”“雨打羊毛一片毡”等旧句子。马长髯也,已知她谑之矣,捻须微笑。她云:你这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使合座人均几乎大笑了。此事无人不知。

(四)一九五六年冬,已进画院后,散会休息时,玻璃橱中陈列一模型大雉,屹立正中,四边放了约廿个三寸半长的木刻人物,下有竹签,盖山西明代古屋中风俗,在屋沿四周均插古代神仙天官等木刻彩涂人像以取吉祥之兆,解放后均取下了,上海来了一大批,只几角一只,画院买了作参考用,丢在大雉四边倒下放的,时只余及董天野三人同观之。董君宁波人也,云:“及拉”(即指木头像之意)都在打野鸡。她对之云:“都是吃不消,困倒哉!”余亦善于嘻谑之人,能将任何俗语文言,调一同音字,形容事物,同时邵洵美善以最恶形的骂人句,对人嘻谑,变作极度恭维语。[举一例如下:一日小曼与余同访之,他介绍庞左玉之堂兄(虚斋之子)告之云:这位陈某某刻印,你总知道的,“少有出见的”。]余对螺川从不敢以言谑之,盖畏其应对比余更快耳。余自进画院后,尝一月必访之闲谈为乐,一日余去后,见她头裹毛巾正病,余总以谓头痛寒热而已。询以头痛邪?她云:不不。昨天月经来了,超前呀……使余无言回答,从此不敢再去了。她有一恶习,上厕所从不关门上锁。一日在画院中余见门未关紧,推进去,见她正在大便,见余一笑,余急云:对不起对不起………“马上相逢”退回了,如再谑之加三字“无纸笔”,则她必出草纸,反谑这不是纸吗?许效庳诗人尝命余介与为友,几乎无日不去畅谈诗词。据许告余云:画院数十人,论文学,小翠第一,论诗词,螺川第一,真愧煞须眉。此言不虚也。。

兹再谈她与湖帆二人事。湖帆先是知余与小曼形影不离之事时,当诫余云:小曼、师娘均臭名昭昭,奈何乐此不疲邪?后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力为介绍。二人在鹤老家一见生情,遂在平襟亚次女初霞天平路家中楼上作幽会之所(初霞为余与她二人之女弟子也)。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私报公安局,将他们所居解散了。吴仍假它处与之幽会。顾抱真哭至刘海粟处,刘去诫之,吴坚不允之(此海翁亲告余者)。在吴之先,她本有一朱姓印人与之有私情,朱与小曼为至友,他们密谈都借小曼家电话以暗号谈之,朱知她有了吴后,大吃醋,二人大相骂了,她谓朱云:梅景大肚皮,又患鼻菌,与之……大腹压在身上,又鼻吸呼呼。我是看在二百元一个月份上,不得已而从之。应念奴苦衷呀。朱始无言了。后朱又娶了葛露西(香港电影明星夏梦之母,平湖人也),始与她正式断绝了。与吴同时共又得了二淫朋:一、梅鹤荪,扬州专姘老鸨拿工钱之人也;二、瞿蜕园。吴、瞿、梅均甲午生,她真年龄为甲辰,告人为己酉生,故陈病翁既呼之为梅瞿山(三),又称之曰“龙马精神”了。吴于她对刘海翁及余二人不讳也,每填一首忆螺川词,必出以示余。又:吴所作《佞宋词》,后有《和小山词》一大半,写明请螺川代作者,浓词艳语多极了。可向逸翁或江西老表借回一读也。在一九六四年,以藏天下第一黄鹤山樵青卞隐居图出名之魏廷荣(吕美玉之夫),一日忽大笑告余云:螺川以明人唐伯虎、沈石田、文徵明、仇十洲四手卷拟以巨价售于上博,上累累者均梅景书屋藏印也,明明白白湖帆赠予之物,但无一真者,退回了。余询何以知之。魏云:本人为上博评议委员之一,故亲见之云云。余以询之稚柳,稚柳云:全是扬州伪作,湖帆不料她会出卖也。后湖帆被顾氏看守不准出门,她遂专周旋于梅、瞿二人之间了。梅以小便闭塞而死,瞿亦患便闭半年始愈。余至是始忆及当年大千之力诫,非言也。

又:她有名句至多,有一词中有二句云:“但使两心相印,无灯无月何妨。”李祖韩特嘱大千与郑午昌二人各绘春画二段,合装成一手卷,其引首即求她写此二句,她欣然书之。该卷后面,着款达七八十人之多,韩兄命余亦写一行,余敬谢不善小楷,后卒由谢稚柳写了二人同观了。又:自吴周相合后,吴词大半得她润色,周画却大大进步,余亦求伊画了二扇,今尚存一。她画鸳鸯,绝妙绝妙。尝与吴合作,吴画重台蓬密叶下,周画二鸟交颈游泳其间,均四尺整幅(闻共画六幅,分贻至好云)。一九六五年,余在大掮客六莹堂主人钱镜塘家获见一帧,精极了。吴题之外并有周长调词一首(名已忘)。余以二人均公开之事,故脱鞋站于沙发上读之。钱君乃小掮客,余目睹其暴发者,那日他竟训饬余多看此画,声色俱厉。余只忆及二句云:“波绿波绿。中有鸳鸯双浴。”余冷笑答之云:日内当有集句题此佳作可也。回家后即取清人集唐诗《香屑集》翻阅后,耗一小时,得唐人五言四句云:“莲萼捧重合,沾红复洒绿。画屏休画屏,双凫不成浴。”写了即寄与钱君嘱转湖帆可也。同时并函告湖帆,钱氏掮客胆敢辱我,故这账记在你身上了。湖帆读了后,遂将所作“三姝媚”题余记汪女事一词撤去了。《佞宋词》出版后,亦不赠一册了。

螺川当然更恨之不已。时余正在乐奂之太极权威家练跌扑专受人打之功夫,故乐公云:某某乃练消极拳也云。乐与螺川亦熟人,但最鄙其行为。某次有人告余云,她为你取了一绰号曰:“火逼鸡”。余闻未详其出典,以问乐氏,乐亦不甚明白,一位女同学大笑云:她讥讽你为不是母鸡所窝出来的鸡,在烘箱中烘出来的,形容你瘦小,不成人也。乐氏大怒云:某某五十余岁了,现在不是“火逼鸡”,是“铁公鸡”了。余云:她属龙,可尊之为“陆文龙”,讥其车轮大战也。乐氏次日见小曼去医病,把这事告了小曼,小曼大笑云:一对刻薄鬼,你老师也太善于形容了。所以余去淮南后,她第一人谣传我死讯,第二人叶露园,周以告小曼,叶以告秋君者也。

但她有一特点,不论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宁人斗她,她不写任何人一张大字报也。在一九六七年后,一班革命小将坚逼她招认有多少姘夫,她只认湖帆一人,总说我有罪我有罪。眼睛打瞎一只达一年之久,仍供此六个字也。他们逼问余时,余云:湖帆终日不出门,我不敢指定,只知她为台湾电报局长徐某某之妻而已。她天良发现了,知湖帆死了,她对我云:还是如此解脱的好云云。她作诗亦有特长,忆许效庳未死时,曾有九九消寒会,每与会者,各咏一物为诗,她拈得袖笼子,内有二句云:“旗亭酒冷人将别,一握难禁暖到心。”时文史馆副馆长江庸尚未死,亦老色迷也,作函与之云:鄙人活了七十余年,尚未领会此境界,希望赐予一握,如何?她拿出江信,逢人出示云:江翊云在吃吾老豆腐了。又三反五反时,跳楼自杀之人极多,有一银行经理某某自杀后,她作了一诗挽之,后二句云:“繁华散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此逸翁告余者也。

余写至此,忽有所感,大凡男性女性,有特别文艺成就者,无一能免去孔老二所云“食色性也”。男者大都色迷,女者亦未能免之。前则武则天,后则慈禧,其最著者也(慈禧与名伶杨小楼,北方人无一不知之事)。螺川之艳闻轶事,几与王七姑太太可称齐名。小翠与顾佛影师兄妹之事,大可最能谈之(顾晚年患癌已垂死矣,大可以亭子间居之,小翠时时问疾,犹恋恋慰之,大可亲告余者)。故余认为至平常之事,不可以此耻之,公以谓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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