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复帖》释文及作者新考
■红荆藤
《平复帖》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传为晋陆机(公元262——303)作书,凡9行,上有宋徽宗赵佶泥金题签和“宣和”、“政和”二印。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惜距今1700多年,纸面损伤,有些字已分辩不出来了。古代法书典籍《墨缘汇观录》、《大观录》等,虽有记录,少见释文。据有关资料,明代张丑曾释出“羸、难、平、复、病、虑、观、自、躯、体、闵、荣、寇、乱”等14字。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先后有启功、张伯驹、郑春松、缪关富等对其释文进行研究,散见于《文物天地》、《书法》、《书法导报》等。公认比较完整准确的是启功先生释文: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爲慶。承使唯男,幸爲複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複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出自《启功丛稿》中《<平复贴>说并释文》)
但对启功先生释文,郑春松曾提出疑义。见《再议《平复帖》释文——与启功先生商榷》(郑春松 2004-12-25)。郑氏释文:“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微居得病,虑不衍计,计已为苍。年既至男事复失,甚忧之,屈子杨往得来主,吾云能惠。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祭观,自躯体之盖如思。识黟之迈,甚执所念,意宜稍之旻,伐棠。棠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对于一件历史上的书法杰作,弄明白它的来龙去脉,读懂它的释文,对于书法学习意义重大。本人通过反复临习《平复帖》并查阅有关资料,认为启功先生的释文虽已较为完整,但仍有瑕疵,郑春松对启功先生释文的个别地方提出异议,有一定道理,但仍难以释通。我的释文如下: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节年使至。男幸有复失,甚忧耳。舍(或庶)子杨往,初来至,吾不能起。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恙也,思识梦之迈甚,执所恒与君。稍之闵凶,棠寇乱之际,闻问不悉(或多)。
启功先生的“此已为庆”是解释不通的。郑春松之“虑不衍计,计已为苍”更是不知所云。而“此已为节年使至”,節字的竹头和阝部清晰可辩,“年”字清楚,“使”字的草写也接近,节年,也为积年的意思,是彦先之病恐难平复的原因。然不仅自己有病,子嗣亦遭不测,即“男幸有复失”,“甚忧耳”。启功先生之“侯子杨”,郑先生之“吴子杨”,我以为应为“舍子杨”或“庶子杨”。舍子,古时为客居家里的弟子。如颜真卿曾自称为张旭舍子。庶子,妾生的儿子,也为古官名。舍(庶)子杨两次来,初来时我病不能起,复来时,见他变化很大。“初来至”三字中的至字,章草和今草写法都近似主字。“自驱体之美”之美字,郑春松释为盖字,实应为恙。恙,也即病。闵凶,是指家里的丧亡事,合前面的男幸有复失。在帖中凶字只可见左边一竖。棠,为地名,见郑先生解释。
当然,如果此释文成立,那么,《平复帖》很可能不是出自陆机之手。作为书信,是彼此传达信息的一种载体,主要是传递写信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从《晋书》可知,贺循,也即彦先,其父在为官时被诛杀。这在彦先内心产生了很大影响,因此,为官处处小心,多次称疾回避。陆机曾举荐他出山,但后来还是多次称疾不仕。可见,彦先之疾是在心里,并非真正的难以“平复”。《平复帖》实是贺循称疾托病上书朝廷的书信。史载贺循第一次称疾辞官是在“八王之乱”中赵王篡位后,也即301年,而陆机则死于303年的“八王之乱”被“诛夷三族”。可见,陆机是没有机会写这封信的。从本帖的内容和语气看,这更象是贺循自己所为。古时书信启首往往是写自己的名、号,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和丧乱帖,开头均为“羲之顿首”,这种写法在其他名家法帖中也多见。“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节年使至。”从“恐难平复”看,也只能是自己这样说,朋友之间是不适合这样表述的,而且“男幸有复失,甚忧耳”。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说法,说“舍(庶)子杨”第一次来,“吾不能起”。而且还说,“自躯体之恙也,思识梦之迈甚,执所恒与君。”此处的“君”字,在《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中有此写法。自从身体有病,对君之思念越来越厉害(迈甚),忠心恒意未改。后一句则是,稍后,家里又遭凶难,加上周围地区的冠乱,消息不够灵通。(2010年2月27日星期六修改稿)
诸家《平复贴》释文表
年代 |
姓名 |
释文 |
备注 |
明 |
张丑 |
羸、难、平、复、病、虑、观、自、躯、体、闵、荣、寇、乱 |
出自张丑《真晋斋记》(载在《真迹日录》) |
当代 |
启功 |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以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爱之迈前,执(势)所恒有,宜口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
出自《启功丛稿》中《<平复贴>说并释文》 |
当代 |
启功 |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此,此己为庆。承□□男,幸乃复失前忧□□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爱之迈前,势所□有。□□称之爰□荣,寇乱之际,闻不悉。 |
出自张伯驹《沧桑几度〈平复帖〉》
于1981年第二期《文物天地》 |
当代 |
张伯驹 |
彦先羸废,久难平复。……此以为暮年使□(唯)男,幸为复知前忧……自躯体之善也……。 |
出自张伯驹《春游社琐谈》 |
当代 |
张伯驹 |
舍兄羸瘵久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上止此己为暮年□□□幸为复知□□□□子杨□初来□□□□□□□□□威仪详□□□□观自躯体之善也□□□□□□□□□□□□□□□闵荣寇乱之际□□□□。 |
出自张伯驹《沧桑几度〈平复帖〉》
于1981年第二期《文物天地》 |
当代 |
郑春松 |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微居得病,虑不衍计,计已为苍。年既至男事复失,甚忧之。屈子杨往得来主,吾云能惠。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祭观,自躯体之盖如思。识黟之迈,甚执所念,意宜稍之旻,伐棠,棠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
出自《书法》
2001年第10期、
2006年6月28日《书法导报》 |
当代 |
缪关富 |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年既至男,幸为复失,甚忧之(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睹:临西复来,威仪祥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善也,思识梦之迈前轨所[定],后宜稍之寻伐荣,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
出自《书法导报》
2006年1月18日 |
当代 |
谢光辉徐学标 |
……□侯子杨往初来至,吾不能尽。……闵(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
出自《中国书法》
2006年第5期 |
当代 |
缪关富 |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己为庆,年既至男,幸为复失,甚忧之。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覩;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善)也,思识之迈。前[轨]所[ ]。后宜矟之。寻伐荣,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
出自《书法导报》
2007年11月14日、21日 |
附:
再议《平复帖》释文——与启功先生商榷
■郑春松
本人一管之见,已于2001年第十期《书法》杂志上,发表题为《许我千虑一得——陆机平复帖诠释》—文。至今未见有不同的意见,使我感到困惑。或许大家同意我的观点,或许是慑于权威不敢直言,或许人们对此事表示冷漠……
当今书展评选过程,如果某人作品中出现错字,将冠名于此者为“硬伤”,入展就无望了。但是对前人的作品不认真审定,今天仍延袭其错,那世人又该如何评判呢?学术的问题要认真,来不得半点的草率与偏见,辨明是非无须躲避。
启功先生释文: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爱之迈前,执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本人释文: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微居得病,虑不衍计,计已为苍。年既至男事复失,甚忧之,屈子杨往得来主,吾云能惠。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祭观,自躯体之盖如思。识黟之迈,甚执所念,意宜稍之旻,伐棠。棠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我们从《平复帖》原文细细读来,按启功先生的说法,求备顺理成章。信的开头“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已告知彦先既瘦弱又病魔缠身,担心他很难痊愈。既然前面已出现“恐难平复”,为何接下又说“往属初病”,而且“虑不止此”?言外之意还会越来越严重,更不为人所接受的是“此已为庆”,启功先生解释“说他能够活到这时,已经可庆。”(引《启功丛稿》中《平复帖》说并释文第34页,以下同。)似乎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与关切,这像古人的话吗?“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启功先生解释为“又有儿子侍奉,可以无忧了”。“承使唯男”果真理解为“又有儿子侍奉”?“唯男”是唯一的儿子,还是只有男儿,哪种说法更为合适?“承使”与“侍奉”通否?“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启功先生释云“……吴子杨他前曾到陆家作客,但没有受到重视”,文中的“来主”是作客的意思吗?这里“往初”的初字与前面的“往属初病”的初字,若确切无误,那初的后面在叙述过程中应该有“后”或“今”或“中”或“末”,这是时间的状态词,不会没有下文的,像唐朝有初唐,后面就有盛唐、中唐、晚唐,事情有开始——中间——后来的发展过程,不会只说初而不交待后的理由。“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尽管吴子杨,威仪详跱,举动成观,作为长辈的著名文学家的陆机会用“躯体之美”这样直白的溢词吗?有识之士奖掖后辈多从气格方面表扬,而不是重于外表。特别“曾到陆家作客”的青年,却被冷落之后,今天又见到的却是一位“举动成观”的美少年,使之直赞“躯体之美”,似乎动了断袖之怜,巧在接下去又写到“思识爱之迈前,执所恒有,宜称之”。越发使人联想到陆机有性变态,不能不说乃一大发现。“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夏伯荣之事一带而过。
“报国行赴难,古为皆共然。”在寇乱之际,陆机作为一个西晋文学家,吴名将陆逊之孙,官至平原内史的他,竟置之度外,不挺身报国尽忠,却大谈而特谈吴子杨之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进而大加赞赏之躯体之美;对友人的疾苦漠不关心,却以为庆,令人费解。当时陆机上疏褒扬、力荐彦先“至于才望资品,循可尚书郎”,至切之情,已荡然无存。
《荀子·不苟》篇曰:“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正由于启功先生在《平复帖》中文字辨认的错误,造成了通篇意思的偏离和曲解。
如“微”认为往;“居”认为属;“得”认为初;“衍”认为止:“计”认为此,“苍”认为庆;“年”认为承;“既至”认为使唯;“甚”认为前;“屈”认为吴;“惠”认为尽;“祭”认为成;“盖”认为美;“黟”认为爱或量;“念”认为恒;“意”认为有;“稍”认为称;“旻”认为夏;“棠”认为荣;还遗漏一个棠字。
一台机器只要一个齿轮对不上号,机器运转就不灵了,因此一篇文章的文字不同,必定意思不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张书信中关键的一个字“棠”字,棠乃是扬州之六合,正是303年(惠帝太安二年)“张昌党石冰寇扬州,败刺史陈徽诸郡尽没”,才有陆机使彦先复出,联手平定叛乱的连环动作。彦先301年“赵王伦纂位,转待御史,辞疾去职”,陆机通过杨往祭祀,使彦先康复,这样既不犯欺君之罪,又能即刻复出共同救国,计想实现,故书告友人。
棠字:尚是声,木是形。尚上面“小”部,已经十分简率,草范旨在删繁就简,所以保留“小”的特征,所有带尚字之部首,多省去尚中的“口”之部首,而“小”的特征始终保留,见草书“尚”、“堂”、“常”、“裳”、“掌”、“当”、“党”等莫不如是,荣字繁体字上部为两个“火”,所有部首是两个“火”的字,草书都用三个侧点的符号代替了,从不用“小”来代替。其他各字的疑议处已在前文中表述,本文不再赘述。
真诚地希望诸贤能来共同洞察,得出一个正确的文义,让千年古帖继绝表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