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批评究竟“难”在那里
在中国艺术的长廊里,书法以其历史悠久、名家辈出、涵蕴深厚、民族性鲜明而占有突出的位置,享有很高的声誉。一门成熟的艺术,既需要相应的艺术批评伴生共进,也绝不惧怕艺术批评中那些指短证拙的分析"揭疮疤"。这方面的例证俯拾皆是,无需再证。唯独当代中国书法是个例外。翻阅报刊杂志上"评说"当代书作和书家的长文短章,溢美之词在在皆是,如果不去对照审读附印在侧的书迹,读者几乎就会误以为今日的王羲之多得赛过历史上知名书法家的总和。而事实上,随着活字印刷术的问世、钢笔圆珠笔的广泛使用、立碑刻铭任务的骤减、考试应聘时字迹的忽略不计、小型家用电脑技术的迅速普及,不仅当代书法家的最高成就和影响很难攀比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张旭等书法史上的丰碑,就是在文化教育单位中要想随便找一位毛笔楷书或行楷字写得让人多看几眼的书法好手亦非易事。两相对比,大家不难看出,当代中国书法批评很难开展。难在那里,因何生难?我认为至少可以从以下三方面作一番探索。
一、本质理解上的歧路亡羊
自改革开放以来,人们逐渐得知国外对艺术的本质迄今已有百种以上的不同认识。但我依然认为:每一种艺术样式的诞生和繁荣,乃至退出历史舞台,都有其内在的质的规定性所决定。能否坚持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去把握不同艺术样式的共性和个性,直接关系着"争鸣"结果的实际价值。
以文学为例,林林总总的西方时髦新说姑且不论,影响较大的传统学说就有古希腊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18世纪德国康德的"游戏说",以及"缘性说"等三种。而用马克思主义的方**去判断,只有"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的定义才是对文学起源和本质的准确界定。不管文学自身在历史长河中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所有能在世界文学宝库中占一席之地的名作,均可证明这一论断的真理性。
反观书法,情形就不容乐观了。许多争鸣文章不是致力于对书法本质的重新界定,便是在榫卯不对眼的状况下屡屡演出"关公战秦琼"的连台本戏。不难想见,由于对书法本质的理解存在着根本性的分歧和模糊,"争鸣"越"热烈",结果也就越无奈。
我原以为"书法是以汉字为创造前提的线条造型艺术"的概括,较为准确达意地揭示了书法兼有实用与艺术双重性的本质特征,否则,书法的家族中怎么会有甲骨文、钟鼎文、钢笔字的户籍?历朝历代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如汉隶、魏碑时代的无名书人、勒碑工匠)又怎么能创作和欣赏书法呢?然而,今天宣称"写字时低层次的","要把书法和写字区分开来"的呐喊声势之波澜壮阔,已经导致热爱和研习书法之道的人思想上的极大困惑。一方面,迄今为止得到世人公认的历代书法佳作都是中规入矩的汉字书迹。尽管具体的书法家所表现的书迹有篆、隶、行、楷、草的形体差异,但他们仍得遵循各种书体的历史规定性。换言之,笔划的位置、性质和数量不能由着书法家的性子任意搬迁、改变和增删。书法家的主观任意性发挥得超出了约定俗成的界限,人们就会用错别字、生造字、野狐禅这样的评语来回敬藐视文字发展历史的他,认为这类书法家的文字学常识亟待补课。另一方面,汉字的书写形体在演化过程中虽然出现了繁多的"流派",却并不意味着"流派"可以随着"审美感受的不断丰富"而无穷尽地与日俱增。书法艺术若是舍弃了文字的结体规则,否定了依据毛笔的物理性能总结出来的笔法,"书"和"法"的名实将到哪里去寻找附着物呢?它的存在价值和深化途径又能是什么呢?打个比方说,少林拳、武当拳、太极拳的精髓奥妙各有千秋,或以疾如狂风、力可崩石的进攻克敌制胜,或用以柔克刚的巧劲化解对手的招数,寻隙反击后发制人,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技击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同理,汉字既然在历史长河中形成了"方块"的形貌特征,则不论书体取长方、正方、扁方或"负负得正"的总体方势,稳定与沉着是其与生俱来的历史规定性。这既是汉民族两千多年文字书写的审美价值取向的共性反映,也是悠久历史与两河文化的积淀使然。个中的道理,可以另外做一篇不小的文章。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稳定与沉着的标准看似平淡无奇,但亲手实践一下,便知决非率而操瓠即可达标的。笔划劲健,长短、收放、揖让、承应、向背等结构调节手段都充分发挥作用,且做得恰到好处,才有稳定一说。至于书作的风格是"玉环飞燕",还是"关西大汉",甚或是天真烂漫的稚子,亦均不能逾越稳定站立的存在的先决条件,舍此便无任何美与美感可言。论及沉着,则不仅是对笔墨技巧等字内功的要求,更蕴含着对修养、节操、德性、世界观、处世哲学等字外功的兼评并议。再看历史上书名传千古的大家,谁个的墨宝不是"写字" 的痕迹?设若字写得再有艺术性,也永远只能徘徊在"低层次"中,则书法之道从发轫伊始,便进不了艺术的殿堂。即或幸蒙某朝君王的特别褒奖,得以忝位缪斯之列,又怎能历经改朝换代的大浪淘沙,香火绵延至今,好之者、迷之者代不乏众呢?
书法兼有实用和艺术的双重性质。两者的产生虽有时序上的先后,却无本质上的对立。从古文字阶段的甲骨文、金文、小篆,到今文字阶段的隶书、楷书、行书,汉字的发展沿着外形日趋方正,笔划线条不断符号化、规范化、线条化的方向进化。书法艺术的从无到有,由素朴至雕琢,也正是伴随着文字的改革而同生共进的。不愿意直面书法就是艺术化的、用尖头、软毛、圆锥体的笔和炭墨、宣纸共同奠定的"写字"记录这一铁定的史实,既有文化认同上的形而上学,也有因在前贤面前深感"路漫漫其修远兮",虽无"板凳甘坐十年冷"的毅力,却极想领一代风骚的心理失衡。当然,其中也不可否认地掺杂着一些"初学三年,天下走遍"的犊驹识见。近十余年来,书法家协会如雨后春笋般遍地萌发;书展书赛此伏彼起,令人目不暇接;"书法家"成批涌现,盈千累万;书法"创举"-- 从微型书法至巨型书法(用百十斤重的大笔,在几米、几十米的白报纸、白布上"拖字"),时常见诸报端荧屏;书法"奇观"-- 从几岁蒙童至百岁寿星,从指书至双手书不同的字、正反字,超过了从史前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数千年书坛奇事的总和。审视这些持续"高热"的书法领域中的现象,许多曾经是组织者、鼓动者、参与者和评委的人亦纷纷发出了"降温"的呼吁,表露了对书法现状的忧虑与反思之情。
在本质理解的根本性分歧和书法热的群体性狂潮的双向挤压下,书法批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对前者,无论是"形而上学"、"心理失衡"的观点,还是"犊驹识见",批评者将如何开列药方呢?如果开出的药方被批评者拒服,反贬之为"保守"、"封闭"的迂腐陈词,批评者是发扬韧性战斗的精神继续前进呢?还是免战牌高挂,任其自生自灭?对后者,鱼龙共游,狂潮滚滚,一两声呐喊又怎能产生空谷足音的震荡?况且,艺术竞争不比体育竞技,胜负既难度量评判,也不可能出现一败涂地而后痛定思痛的转机。真是左也难,右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