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书画同源》学术展聊备一说
鲁迅先生说:“饰文字为观美,华夏所独。”
中国书法是汉文字形象美独特的艺术。
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是从汉字的创造发骚的。
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含融在书法艺术承传的的气脉中。
早在造字之初,华夏祖先便展示了认识自然、品鉴万类的卓越才华与智慧,汉字构造便是先民文化意识,文化思维、文化精神最直接、最形象、最真切、最高妙的融入。
神话传说,远古仓颉奇异而有四目,观天察地,洞悉万象,纳天地精神,统万类殊有,取象主意,书以状之,久经衍生流变,约定俗成,是为文字。
古人讲“书肇于自然”,即指造字之初,取象立意,本于象形。如日、月、山、川、草、木、水、火、人、马、牛、羊等,便是抽取物象之本质特征,在约定俗成之交流中指代一种事物,传递一种信息,表示一定概念,或寓意一种情状等,其取之有象之源起,即已包含有饰美之因素。可以直截了当说,汉字是取天地万象之形态、意趣、情状之本质特征来表示其特有含义或概念的形象符号。
汉字创造的神明伟举,昭示了华夏文明,这种创举自然而然含融了先民的文化意识和理想精神,注入了汉民族文明发端的审美观念,且在其演化中作为文脉基因(文化的气脉或民族精神的命脉)蕴含在中国文化传承延续的历史长廊中,不仅作为一种精神特质储存于古往之遗迹中,而且这一缕文脉早已流注入中华民族文化性格的血液里,将伴随汉民族的存在而延续到久远。
如果要说抽象艺术,汉字的创造便是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了。如果要讲文化、汉文字的创造从一开始便是文而化之到家的了。书法是汉字的形象艺术,中国书法的文化精神从汉字的起源便有了最素朴、最真切的介入。今天我们来谈这个大得不得了,实际上对修持有素的文化人来说,又是了然得不能再了然的课题,温故而知新,面对本该堂然正大卓然于世界艺术之林的民族文化风尚的渐次淡化,斯文的渐次丧失。我们朋辈中一些以当代为已任,以抽象主义自命的名家们,似有必要再回过头来补一补书法课,汉人、汉字、汉文化。此中有真意啊!
一、书道源于自然
中国书法始于道而归于道。
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等中国本土哲学精神,从文字初创到书法演进都呈现了对道的体认的文化关怀。
大道流行,浑元幻化,渺冥莫测,统纳天地,包罗万象,内中充溢渊深之哲理与奇妙之玄机。道之为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衍生幻化,如无穷尽。若阴阳、若虚实、若方圆、若曲直、若刚柔、若巧拙、若清浊、若雅俗、若高低、若起伏、若俯仰、若藏露、若纵横、若开合等,既穷极变化,又谐和统一。其理法之完备与变化之无方,往往因时因兴,因人因器,因才思学养,因志趣好尚而异形异状,异调异味。其妍丑工拙无不悉现毫端。孙过庭云:“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诚笃论也。
数千年来,天下大聪明人,无论王公贵胄、名士高人,风流才俊,方外大德,遗贤隐老,乃至皇帝老官,无论如何穷尽心力,都难达极至。不少智者哲人、行家里手如痴如醉,甚至倾倒颠狂,亦仅得一时快意,畅神适怀,其独得心领之妙,唯心契玄微耳 。故真知书法,乃是对大道流行,人文衍化有所体认与会心之人,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之儒雅君子,涵茹春秋,品味人生,通会之际,身心受用之人。
书源于自然,在自然中体认,在人生中验证,此乃中国书法体道、证道、载道、归道之根本也。
二、文以代兴,书亦如之
一代之人自有一代之文,一代之人文,自有一代艺术之风尚。
今见汉字之最早者,乃契刻于甲骨上之殷商文字,多为祭天地鬼神,占卜吉凶之辞,故又称殷商卜辞。因系刀刻,故其笔划犀利坚劲,挺峭生辣,简洁明快,意象高古。
代之而兴的是周秦篆书。周为大篆,多铸造于钟鼎彝器,为其款识,故又称钟鼎彝器款识。其铭文少则数字,多则数百字,因器形大小而随意布局。行距之疏朗者如星列河汉,纵横有象;错综罗列者,若繁星璀灿,绚然烂然。线条圆融流畅,劲健遒韧,结构宽舒匀适,气象雍穆浑右,大篆之见于石刻者,有先秦之石鼓传世。
秦小篆,为秦统一六国文字,统一度量衡之通行文字。由李斯、赵高、胡毋敬等人订正。统一书同文的重大举措,为中华民族大一统帝国奠基开道作出了卓越贡献。其传世小篆典型泰山刻石,为始皇帝登泰山封坛祭天之铭文,传为丞相李斯所作。其书风特点,骨力劲健,布白精当停匀,体势卓然挺拔,气象肃穆庄严,为中国书法雅正之风开宗立品。其中锋用笔,至今被奉为篆学金针。又有程邈,秦时衙县狱吏,因获罪囚云阳狱中,覃思十年,作隶书三千字奏始皇,上以为善,出为御史,隶书遂风行于时。
书道自觉,始于汉末,东汉灵帝熹平年间,朝庭令蔡邕集天下善书刊石经于太学门外,功成日,观者如流,车日千乘,阻塞街陌。朝庭设鸿都学,开以书取士之风,朝野上下争相习尚,日作数十尺,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墨。适其时也,蔡邕承秦篆遗意而为古今杂形;史游始作草;王次仲作八分;刘德升作行书;可谓百家出而诸体备。如此风气,与汉帝国沉雄博大,雄视天下景象正相符合。一种兴盛、高扬、深沉、雄大的时代壮美精神,赋予了汉文化龙威虎震、慷慨激昂气势。若汉高祖之“大风起兮云飞扬”;若楚霸王之“力拔山兮气盖势”;若汉歌赋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自然浑古;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信誓旦旦;若马踏飞燕之伟烈卓绝;若汉代碑刻的古拙沉雄。可谓声威震寰宇,气势壮山河。其景象之恢宏雄壮,其影响之广大深远,为世所罕见。
鲁迅先生说:“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信不诬也。
继之而来的是魏晋文化风尚。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思想文化最活跃、最璀灿夺目的黄金时代。哲学、思想、文化艺术的异彩辉光;三教汇流的雄辩清论;名士标榜的玄谈雅尚;超凡脱俗的人物品藻;争奇斗艳的士子书法等。将魏晋风度推向空前绝后的巅峰。其宏丽而壮观的乐章,虽然不及汉代黄钟大吕般沉浑雄大,而理性解放的激扬之声,洋溢的却是清越的阳刚之气。
代之而起的盛唐气象所呈观的,是吞吐山河、威震四海的雄壮美。若“黄河之水天上来”;若“飞流直下三千尺”;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俱脱口而出,一气呵成。其时人才云集,灿若星辰。诗若李太白之雄豪旷古;杜子美之超凡入圣;文若韩退之之光耀古今;字若颜鲁公之雄大伟壮;画若吴道玄之翰逸神飞;草书若张颠狂素之恣意颠狂;剑若裴旻之变化莫测。其浩浩然若百川汇海,波澜壮阔。诚如坡公所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
三、赏会品鉴
赏会品鉴,见贤思齐,追思仰慕,以风气相高,是中国文士清识雅尚。
魏晋以降,赏会品鉴之风胜。赏玩法书名画,成为雅尚。唐王朝开国,唐太宗极喜王书,遂令人广收二王墨迹,多至数百纸,又派下臣萧冀至永兴寺赚取隋僧智永所藏《兰亭序》,且命冯承素临摹以赏赐臣下,一代名书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皆以习王书为归依,世有欧得其骨,虞得其意,褚得其韵,薛得其态之品次。唐太宗好王书,号令臣下法王书,自己习王书,并自书温泉铭入石,开行书刻碑风气,又有怀仁集王书圣教序入碑,宗其所尚。
入宋以后,宋王朝于淳化年间搜集自仓颉以来至汉唐法书,刊行于世,世称《淳化阁帖》,开一代刻帖风气。米元章宝爱晋人书,遂刻宝晋斋法帖接其踵。一时文士欧阳修、苏东坡、黄山谷、陆放翁等赏玩题跋、歌咏酬唱、临池染翰、披卷消暑、怡然神远、颇多美言快意。兹录一二聊供同好。欧阳修云:“览魏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若无穷尽,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为人也。”有如是品鉴,便自然而然优游其间,其快意胜品佳醪,难怪乎欧阳文忠公有“秋暑郁然,览之可以忘倦”之慨叹欤。
苏东坡“我书臆造本无法,天真烂漫是吾师。”其书风大袖宽袍,超妙入神,独标风韵。黄山谷仰其人,爱其字,知其性,如是评道:“恢诡谲怪,滑稽于秋毫之颖,尤以酒为神,故其觞次涤沥,醉余频呻,取诸造化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诚真知东坡其人其字者。东坡一生九迁,坦坦荡荡,放逸天真,恢诡谲怪之神情风度,尽在“觞次涤沥,炉锤斧斤”八字中道了个正着。
陆放翁戎马生涯,诗歌万首,其书长抢大戟,饶有风骨。一日见林和靖作草书,慨然曰:“观林和靖作草,方饥不食而饱,方病不药而癒。”足见游心其间,可以适意畅怀,移人情性,怡神和衷,得意忘象。
元明之际,书风渐趋平和,有以为媚弱者,以元明尚态论之,壶颇不以为然。元明人以退隐为至善者不乏其人,守贞保节乃民族精神的人格至性。表现为一种气性,一种风骨,一种操守,这种气格饶有斯文雅正之致与萧散飘逸之风韵。倪云林、黄公望、王冕、柯九思、张雨、沈石田、王宠、莫是龙之正楷。吴镇、方方壶、祝枝山、陈白阳、徐青藤之草书。或由宋而入唐入晋,或直接晋人风尚,故其书饶有瘦骨清相风标,看拟略无唐宋大气,而其执持坚守者,端在气骨清正四字。有以为元明尚态者,知其对元明人节慨之赏会,尚隔一层耳。
四、心法承传
心法承传是中国书法文化精神薪火相传,绵延不绝的气脉。
古往今来,书法以得笔法为心要,相传蔡邕尝入嵩山学书,于石室得一素书,篆写李斯并史籀用笔法。诵读三年,遂达其旨要。其篆书法李斯,善作古今杂形,又作八分,观隶人用帚而悟飞白。熹平石经乃传其隶书雅正者。世评其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著有笔法,独传史籀,李斯用笔心要,此为篆书承传正脉。
隶书始于程邈,他增损屈曲繁复,务从简易而创新体,主用于徒隶(下层隶役)。唐虞世南称其书“朴略微奥”。李嗣真云:“程君首创隶则,规范焕于丹青。”此中道出书丹上石,染翰竹帛,典型犹在,风采焕然。又西汉元帝时史游为黄门令,以隶书草写而著急就章,后人传为章草,即解散隶体兼书之,此乃存隶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速急就,因草创之意,谓之草书。章草一脉,下传杜度、传崔瑗、传张芝。张芝得其心要,其精勤不已,家中衣帛必书而后练,临池学书,水为之墨。韦诞学张芝书赞曰:“超前绝后,独步无双,谓为草圣。”又八分书,张怀瓘引王愔语:次仲以古书方广少波势,东汉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其书点画发动,体势雄异,作威投戟,腾气扬波,贵逸尚奇,探灵索妙。南梁萧子良云:“王次仲饰隶为八分。”饰字下得尤好,饰美而令其生动耳。
由是可知,章草、八分俱胎息于隶而别开生面,其气脉延绵,亦自有由焉。至于行书,张怀瓘云:“刘德升以造行草擅名,虽以草创,亦甚妍美,风流宛约,独步于时。”此处张怀瓘下一造字,尤见刘德升匠心独到,别出一奇。前人讲楷欲立,行如行,草若奔。可见刘德升创妍美宛畅之行书,不独在便捷适用,尤在于藻饰流美矣。张怀瓘以一造字,明其开前所未有。然刘德升本东汉末期人,书法自觉时代百家争奇的互为滋乳,亦是刘涵泳其中而得以化出行迹之底蕴所在,万变不离其宗,若无恒常,断难新变。虽言草创,旨在出新。然久于其道之渊默含茹,其文化气脉亦绵延于中也。其后钟繇师刘德升而皆融王次仲体势,开正书之门。世传钟太傅与人居则画地广数步,卧则划被穿过表。足见其耽于此道,如醉如痴之情状。相传,钟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座,欲借观,苦求不予,以至捶胸至青紫,几乎气绝,魏太祖闻讯,以五灵丹活之。韦诞死,乃阴令人掘其墓而得之,潜心研读,乃得真传,书艺大进,终成楷书鼻祖。掘墓坏德,固不可取,然此中道出消息,却尤令人深思。钟繇于书苦心孤诣,勤奋不已。转益多师,集思广益,为得真谛,以死不移,一艺之成,谈何容易。
晋人王右军,幼从卫夫人学书,后于父枕中得笔法论,窃读之,后又得白云先生传笔法,再而习钟繇,学张芝,又之洛下,见北方诸碑,遂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皆擅众美,超妙入圣。后人尊之为书圣。王右军楷则法钟繇而精审体势,别开妍美流变新风,草书法张芝至于精美。艺极于神,乃言道:吾书比之钟当抗行,或有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余耽之若此,未必谢之。王右军出,其人其文其字俱足以代表魏晋风尚。入唐后,经唐太宗推崇,遂尊一是。中国书法文脉绵延,亦在二王书风笼罩中继往开来。
五、字如其人
吾国人体认大道主张天人合一;吾国人做人制艺讲究尽善尽美;吾国人品次物象注重见仁见智。常将自然与人、人与艺作一道观,既注重物象之神情意态,又注重思想品格之超凡脱俗。即物印心,见字见人,有诸内必形诸外,其人之操行学养,胸次见识,资质秉赋悉寓于中矣。
清人刘熙载云“书者如也,如其才,如其学,如其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近人杨守敬云:习书之道,一须人品高,二须学养富。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学富则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佚等伦者也。
书法以汉文字为载体,通过笔墨来塑造形象。书法之研修创作,是文艺家个体修为的一种状态、一种讲究、一种涵养、一种风致。游心于这种斯文状态中,寓目会心,遣怀适意,感受这种过程的美,斯文的美,乐以忘忧,以自令人怡然神远。然磨炼笔墨,却非笔墨本身,而是笔墨所承载的文化精神与审美境界。磨炼笔墨,实乃磨炼人之心性气质,丰富人之学养见识,涵养人之胸襟怀抱。盖笔墨之净化,亦即心境之净化,磨炼之过程亦即自净其心之过程。陆放翁有句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为人制艺端在一磨字中见出真机。
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涵养心气,行路广博见识,古今学问端从读书行路中磨炼得来。沉浸其中,久而久之,乃知中国书法之文化气脉承载有艺术家鲜活的生命精神,只不过因人之志趣、天性、才情、悟境各别,而具不同境界,不同格趣,不同神情,不同风骨而已。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早已汇入中国书法之笔墨中,且代相承传,若无穷尽。非深入斯道者难以言其工拙,明其雅俗也。
夫书画,小技耳,不足以喻道,然潜心翰黑,超然于笔墨之外,驰情烟霞,徜徉乎山水之间。恢宏八极,囊括万殊,寓不时之风骚,纳无限之思绪。镕裁世情,广博胸次,涵养心性,陶铸风骨,则忘怀得失,审物我于同心,合天人于一途,亦技进乎道也。
庚寅立秋脱稿于峨眉山圣水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