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人民日报海外版》日本月刊记者 王亚囡
在众多采访对象中,王治洪是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渐入古稀之年的他,眼黑满填,精光四射,对视几眼,就像要被摄去心魄。这是天生的艺术家的眼神,洞察万象,化于笔端。
凡大成就者,遍游世界,受尽漂流迁徙之苦,探索至更高深的艺术境界,赵孟頫、张大千,自古至今,莫不如是。翰墨丹青为友,皴擦点染相伴,寓居东京的王治洪,可好?
出入之间,自在得道
苦行僧般寻山访水,一头扎进武陵源、九寨沟,隐于山水之间,醉心云霭之变,融天地于襟怀,蕴潭瀑于心内,有一万多幅作品为证。已尽极致,王治洪自此再不去写生,宇宙苍穹,远黛近洲,都镌刻进血脉骨髓。
幼年自学打根基,青年从事宣传画,这种师出无门兀自成长的经历,反而给王治洪的书画作品奠定“自然”的根基。画遍张家界、九寨沟,拿了一堆奖之后,才进入李天玉、曾洪流等名师门下。这野路子出身的“野人”,一如王静安不胜赞叹的纳兰容若,自然天成,全然没有势利庸俗之气。
略懂皮毛的门外汉,试探着说“您的苍鹰,桀骜锐猛直追李苦禅。”哈哈一笑,才知道,王治洪师从李苦禅的爱徒李天玉,正是一般人眼中急于炫耀的徒孙身份。
(1982年在湘西猛洞河写生)
在《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中,固然可寻得李苦禅苍劲老辣之遗风,而用油画颜料堆叠鹰鹫羽毛所制造出的有如雕塑作品般的厚重体量感,则更彰显了画家超越先贤的果敢。在另一个鸿篇巨制的《天空无鸟飞》中,王治洪又令焦墨与枯笔轮番上阵,借鹰鹫写尽独孤求败、高处清冷的心境。可见,王治洪对于东西方笔墨、颜料、色彩的运用,早已超越出神入化的境界。
古来画猫者众,但王治洪的猫,绝非闺阁玩伴、花下小品。王治洪的猫,骄傲、放诞、淡泊、大智若愚。《虾米有梦》《大梦不觉》《还是在里面安全》,如指点人心的禅宗公案一般耐人寻味。那酣然大梦的猫不是猫,是入定的老僧、竹林的逸人,任鱼儿勾引诱惑,全然无视。
学中国画,离不开意境。意境高雅,疏僧逸道。所以,前辈大师之中,多有亲近的禅佛。然而,若进得去,却出不来,也难有更大成就了。王治洪的书画成就,难得在,他进去又出来,混沌世间,他只作壁上观,用画笔调戏碌碌凡尘。
(1983年为学校创作环境雕塑)
杰出艺术家的作品,绝对不可能是违悖审美价值的。王治洪的作品兼艺术深度与审美高度的,思想性与装饰性并举。自诩独立艺术家的王治洪,一生未入任何书会画协。他的名字,自然也没有进入主流体系而成为当代艺术的管理者、定调人。但四十年前,叠石造园,无人堪当,大任落于王治洪肩头。这红雨溪的叠石,成为中南林学院园林系的教学范本,至今不改。
“几十年过去了,我在城市中创造的青铜雕塑,在深山里雕刻的佛像还在向着人们微笑”,就是“最大的安慰”。狷介如他,仅需低一低脖子,他操刀的那些雕塑或是室内设计的作品,无不深得业主喜爱。他一路留下的城市雕塑,虽世事流转,领导换届,却屹然矗立街头。
野逸纵情,妙趣横生
王治洪尝言,“书法不需要老师,多读书常临帖就可以”。他自己,就得益于临张迁碑,早期经典隶书碑刻那藏巧于拙的天真自然,一如王治洪方厚浑然的“野人”性格。
《任头生白发,放眼看青山》,何等的豪迈襟怀!王治洪的书法作品,题材大多源自师友的寄送唱和。人生观、价值观,融于文脉笔端,筋骨健硕,铮铮傲立。
(1989年创作广东莲花山大型佛像)
《骚》,一见惊心、再见难忘的巨作。粗笔重墨,黑白对峙,乍看之下似乎野蛮霸道,毫无道理。画面右下,脚印踏出一对左脚的墨迹,一只短腴,一只窄长,交错并立,和合共生,如得水之鱼,悠然自在的游戏混沌天地间。书画变幻,技法相协,画家隐而不语,画作鼓盆成道,飘然脱出“书画本同来”的苑囿,引观者无数次的穿透时间与空间的界壁。
猫、鹭、鹤、鹰、鸳鸯……是王治洪画面的常客。难得的是,同一物象,遍出心裁,不落窠臼,无一不彰显着强劲的生命力、昂扬的激情、饱满的热情和艺术的张力。一双白鹤在《朝露》中共舞,印象派的简直笔触,挥洒宣传画的大胆调色,生命的灵动与蓬勃,洞穿了观者的内心。另一对白鹤瑟缩于《初雪》下,拖出画面的几笔油彩颜料,赋予浓墨淡彩润染出的大写意以孤寒触感,令人感同身受,汗毛倒竖!
(1994年在大型雕塑施工中的午餐)
有人说他善画猫,有人赞他活画荷,其实,王治洪笔下哪一种物象不是有血有肉有性有情的?!他笔端的憨态可掬、稚拙天真,正是他方厚浑圆的书法风格的物化,又是他纯良稚拙的品格个性的外露。
2015年的时候,岭南美术出版社为王治洪出了一套集子。上下两册,一册是画作,一册是书法。撷英采珍,印制精良,自不必说。单单是编辑为这套书画册所付出的设计心血,几近无价。
可偏偏,不久后王治洪在旧书摊邂逅芳踪,扉页上黑白分明,当初书赠笔墨尚暖。王治洪旋即买下寄回,只为臊一臊那健忘的人。年近古稀,依然率性如少年,也任性若赤子,野逸纵情,令人忍俊不禁。
(1996年为惠州设计创作大型喷泉)
开宗立派,难解孤独
纵然不屑于蝇营,数年前让王治洪尽受刁难的水电站,却歪打正着为他带来颐养天年的资本。成功的商人,用自己擅长的大美术的语言,为家人创造优渥的生活之余,古道热肠解危济困,若人生到此为止,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寓居东瀛,闲来聚饮,忙时遛狗,一无所求的王治洪,突然萌生了开坛立宗的念头。
人生七十,始愿收徒。王治洪的风格和意境岂是容易学到的?若不经舛蹇,不勘破立,纵然有过人天分或勤苦,恐怕也只留捧心效颦的徒劳。
(1998年设立的紫云美术馆)
观王治洪的画作,有种天地万物皆可为我所用的豪情。大气磅礴,构图奇绝,从何而来?前十年,遍游河山,师法自然。后十年,观照自心,造诣愈高。又十年,得失起伏,归于真性。王治洪作品的魅力,不止于他不亦快哉的性格,不止是岭南画派热烈的遗脉,更是一路多舛、大破大立之后的风骨。
《留得艳荷听雨声》,尺幅巨大,立意深闳,艳光四射,惊绝一众,颇有与八大荷花四屏分庭抗礼之势。后者,可是被中国最高规格的美术馆端端正正悬挂在最显耀位置的巨作。惊叹声中,王治洪大手一挥,“想得八大的风格,容易的很!”
(2022年创作《月光似水》)
后记
旅居日本,王治洪是自由的,疏放的。但,依然是孤独的。他的朋友圈并没有因为人生轨迹的变化而扩大涟漪,他依然恪守着近乎洁癖的交友原则。一如那幅《独拥寒潭》所摩画的意境,独立、自珍。
所幸,日本市场对王治洪作品的热度,能够给这份孤独以温度。
(1999年为深圳创作城市雕塑)
说起来,与八大、弘仁最初的“墙里开花墙外香”有几分相似,王治洪的作品在日本备受推崇,莫名其妙就获了一堆奖。朋友叮嘱,日本人讲究仪表,王治洪极不情愿的买了西装皮鞋,匆匆忙忙套上,如同被父母赶去学堂的孩子,手足无措,还忘了剪去吊牌。
(2019年创作巨幅水墨画残荷)
能够和王治洪保持多年往来的,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人物。不禁让人多想,这些朋友是不是反而会“害”了他!这些朋友坚定了他对于艺术的纯粹性的追逐和对于人性的真善的坚守。却也害他孤独,害他在不能躬身酬唱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语言不通,飘然海外,可曾想家?王治洪用一幅《心归处是吾乡》作答。还记得,王治洪自号北山居士,而长沙北山,有外婆故居,有奶奶与父亲相守的墓地,有他一生忘不掉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