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前焦虑,展后抑郁,这就是我的基本常态。我从来不追求幸福快乐。
向京:1968年生于北京,199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1999-2007年任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雕塑工作室教师,后搬回北京回顾展“唯不安者得安宁”开幕当天,向京以一身墨绿色长裙,蓬松短发的形象出现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现场,手握话筒时修长的手指引人注目,言行温和低调。“我的作品都是从我身上分泌出来的”,向京说,“作品可能反而比我本人更真实。”
她是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上最为成功的女雕塑家。六年前,她的作品《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以627万元的价格成交,创下其个人作品拍价的最高纪录。此次展览是向京21年创作生涯的首次个人回顾展,她却表示,自己将告别雕塑创作,且不会轻易回头,但她的艺术创作不会到此结束。这似乎意味着向京将在新的媒介中探索更多可能性。
展览共分三层,占据民生美术馆所有的展厅,总共一百余件作品,分为四个系列:“S”、“这个世界会好吗”、“保持沉默”和“镜像”。从早期对女性青春期悸动的叛逆记录,到打破个体封闭,关注人在自我表达和社会结构中的艰难处境,向京向我们展示的不仅是一个艺术家不断向内探求精神真理的漫长历程,更是作为普遍人的一员,被裹挟于时间的漩涡当中所无法避免的情动与迷思,以及竭力做出的回答。
向京称自己为“一个兴致勃勃的人性观察者”,对于人性中看得见、看不见的各种面,比如欲望、抑郁,人性的复杂,都特别有兴趣,她的创作便是对这种观察的呈现和推进。她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就是“人性”,这是她一以贯之的主题。
S,2013-2016
新作《S》是一个呈S型的女性身体,没有双臂,闭着眼,眼球异常的大且突出,很显然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神秘。向京自己的解释是,这个作品的主题是“欲望”,“她沉浸在自己的快感里,不想被叫醒”,“我把她的身体截成好几段,又重新组合在一起,来表现人性不停地痉挛和挣扎的状态。”她还想探讨,当我们总是把欲望置于某个特定对象上,那不妨设想下,“有没有一个没有对象的欲望?或者说没有对象的一种性?”
欲望的反面是什么,“就是抑郁”,她觉得抑郁可能潜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既然每个人都有欲望。在《善待你的忧郁,它是一只忠实的大狗》这个作品中,黑色的大狗与一男一女组成了一个家庭,形成一个三角,大狗是如此高大,占据了主体位置,男人似乎茫然地站立着,而女人以一种彻底屈服的姿势伏在地上。
善待你的忧郁,它是一只忠实的大狗,2013-2016
在这三层的展厅里,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造型:禁闭在厕所里的苍白、孤独、处于防御状态的少女(《禁闭》),叼着烟、扬着头、脸像立体派画作一样模糊叠加的年轻女孩(《镜子里的女人》),内敛、深思、有着精神洁癖一般的《白色的处女》,或愤怒、或忧伤、或害羞、或迷惘的青春期女孩们,巨大的、坦然地叉开双腿坐着的女性裸体(《你的身体》《敞开者》),安祥地酣睡的狗,披着长长的鬃毛、掉头回望的马,扭曲身体、做出各种极限动作、笑得很刻意很规训的杂技演员们……这些无名的、丰富的存在的瞬间是向京要把握的,“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生活中,向京晚睡早起,大部分时间投入于工作之中,雕塑是件特别耗费时间的工作。漫长的二十一年,她都是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度过,并以高产而著称。她用的手机还是古老的诺基亚。这次回顾展之后,她会暂时放下雕塑,歇一段时间。
做这个访谈时,为了找到一个安静点的地方,我们去了民生美术馆附近一家布置得夸张又诡异的餐馆,椅子是眩目的紫色,令人不安。我们要了一大扎热豆浆,聊到后来,向京说,“你千万别再给我倒了,我都已经喝撑了”,但最后我们还是默默地把它喝光了。
对话部分比较务虚,跟跑调似的,越跑越远。
向京工作照
对话向京
青春期的时候就应该闹腾,现在小孩都到大学才折腾,太晚了
界面:你平常兴趣多吗?
向京:我没有特别多的兴趣,我是一个非常无聊的人。
界面:年轻时也不折腾么?
向京:小的时候当然是很折腾的,我就是玩儿够了。从初中就已经很反叛,会和老师打架,虽然学习不差,但是老是出事儿,老师会觉得怎么那么奇怪?那时候我老觉得中学像像监狱一样。我上大学已经很收敛了。
我认为我这个成长是非常健康的,青春期的时候就应该闹腾,现在小孩都晚熟,都到大学才折腾,太晚了,这会儿应该好好读书。我当过大学老师,我老嫌我们学生都没发育,没青春期,所以只能带他们先折腾,我说你只有折腾了,你这一生才不后悔,你疯狂过了,而且你懂得了身体体验。
我觉得身体体验应该在你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候,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太多事情是需要身体体验的。而且这种体验能给你带来非常巨大的强度和能量,它也能激发你生命特别本质的东西,然后你可能才能进入另外一种更顺当的轨迹。
界面:相比之下,我们都成熟得太晚了。
向京:现在很多年轻人到大学会觉得很虚无,因为前面都是被既定目标逼着学习,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不停地逼迫着被动地去努力着,等到大学,突然发现没有再下一个要考试的目标,就会很虚无、很晃荡、很颓废。
以我的经验,大学正是学知识、塑造自我的时候,你还是这种状态,被动惯了,自主性差,我就觉得这是晚熟的表现。也有小孩说我,你怎么那么早熟?我说我不觉得我早熟,我觉得我正常。
白色的处女,2002
我对献身这事儿特别有瘾
界面:你什么时候确定,我就是走艺术创作这条路?
向京:从小。这不是宿命吗?其实我也没想过当艺术家什么,哪儿懂?只是因为我从小明显的就在这方面显现出天份,我差不多5岁的时候就画得很好了。也没人教,一直很喜欢画画。
界面:你成长过程中对你影响大的有哪些?
向京:八十年代好像是一种开启意义。除了文学、哲学,还有传记,那时的读物是《渴望生活》、《月亮和六便士》,还有卡米尔 克洛岱尔的那个传记《罗丹的情人》(是书不是电影啊!),真的是都哭着看的。梵高那破书翻译得特差,我是同时看两个译本,就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这么就翻着看。
先锋小说,先锋话剧,先锋诗歌,摇滚乐,听摇滚还是用磁带和录像带,在中央工艺美院第一次看文德斯的电影《德州巴黎》,胶片的。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好像突然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这种氛围肯定对我影响非常巨大,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好奇,又热血沸腾的年纪。至少有一些核心东西已经被塑造,定型了,比如对理想主义的追逐。
界面:那时候的氛围不太一样。
向京:那时候给我们灌输的就是理想主义教育。要有理想,要有远大抱负,要对未来有一个设计,那时候我们都会有这种教育,将来要怎样怎样,这种东西是从小就灌输给你的,你要为此而奋斗。
那时候我觉得那些大师,不管他们的艺术还是人格,好像就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我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人,但是我总是试图希望跟那些伟大灵魂能更接近。我上初中后就疯狂地看书,看画册,看传记,各种人的传记我都爱看。在这种阅读和理解当中,我渴望知道什么是最伟大的艺术,最伟大的文化,最伟大的人。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教育,总会给你那样的一种概念。而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把人打落尘世,没有那种神性的指引,就把每个人都……
界面文化:拉平了?
向京:对,被拉平了,都是在安慰人说,你要过一个快乐的幸福的生活就好了。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受苦是自然的,这个灵魂要受折磨,要卓越,要杰出,要承受那种常人不可承受的痛苦。
我会有这种英雄主义的东西在头脑里面,今天我读维特根斯坦的传记,看到那种倍受折磨的灵魂,我还是会非常感动的。
界面:这大概就是一种宗教感吧?
向京:所以我说我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是我一定是一个有宗教感的人,我对献身这事儿特别有瘾,或者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对于生命来说非常重要的事儿,如果这个生命无所依托,无可奉献,我觉得其实是没有价值的。
界面:那艺术能满足这种宗教感吗?
向京:能满足,因为首先,我觉得宗教感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相信,所有宗教都是,要相信它才能进入它,对吧?我觉得艺术还是给人相信的,当然你信任何教,你都一定会产生非常大的怀疑和纠结,反反复复。对艺术其实一样的,你也有时候会怀疑它,怀疑它的作用,怀疑你曾经坚信的一些东西,但你把这个东西理顺了,你自圆其说了,说服自己了,它又成立了。我对艺术的感情确实跟那种宗教感很相似。
你的身体,2005
我从来不追求幸福快乐
界面:你以前在访谈里说,通常三年做一次个展,你的情绪也会经历一个循环,从自我肯定,到自我封闭,展览之后陷入空虚和怀疑。现在还会这样吗?
向京:其实这也不是一个公式,只是创作的时候确实就是这样。每个创作大概都是这样的历程,当你脑子里面的东西转换成一个实体的作品时,肯定是会有差距的,想像和现实的落差,就会产生一些怀疑,这都很正常,就瞎折腾。到最后你就要展览了,你跟那个作品太近了,你有点儿看不明白,有点儿懵,那时候你的判断力开始有点儿模糊,这时候就更纠结了,更沮丧,或者就在那种一半儿沮丧,一半儿亢奋的那种颠三倒四的状态里面待着。
展前焦虑,展后抑郁,这就是我的基本常态。
界面:能消化吗?
向京:完全可以消化,我认为我这也不特殊。不得安宁的、被折磨的、水火两重天的这种状态,我觉得都挺正常,无非像所有处于创作状态的人一样,绝对孤独,没人能帮得了你,所有东西你都自己消化。完了就进行判断,哪怕这时你没有判断力,也得判断,就这么一状态。已经习惯了,就像一个一直病着,一直没好,又不太肯治的人。
界面:问题是能治吗?
向京:可以治,可以不那么敏感,不那么要求自己。但就是反复治,反复犯,一直不好的这种状态。而且长期这样,你就慢慢学会了和这种病症相处,它就是正常状态,就无所谓了。
界面:哪一天没这个病症了,会不会反倒觉得不对劲?
向京:不是,首先是不太可能,所以我说这是一种宿命,你就这么一个人,幸福快乐从来不是我的人生观,我从来不追求幸福快乐。别人觉得特别好的东西,你也不觉得好;这种折磨,你又还挺乐在其中,因为这当中确实给了你很多东西。如果没有这种生活,其实生命力是非常微弱的,日常生活里,比如让我去给孩子找个学校,去办个什么卡,去找个医生看个病,对我来说都是天大的难事儿,我会显得非常无用和废物,会对自己的生命特别否定。
相反来说,当你面对创作的时候,那种唤发出来的激情或者能量,才能给你生命点儿信心。这种宿命也来自于你发现,你能干的事儿非常少,非常有限。至少在这个虽然给你带来很多痛苦和麻烦的事情上,你至少还能觉得对自己生命有一种肯定。
天堂,2005
没有绝对安宁的灵魂
界面:你这个回顾展览的名字,“唯不安者得安宁”,这句话其实很悖论,也还挺符合你的创作状态的。
向京:对,“唯劳作者才得食,唯不安者得安宁”,它是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里的一句话,它形容的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状态,我们在现实层面有太多的困境,太多的危机,没有一个绝对安宁的灵魂——我觉得那样真的就是已经极乐了,就不需要我们再去度过这个人生了。我们无法去假设说,如果我们不去面对这些问题,不去思考,会不会就安宁了?
我做艺术,是因为问题不断地涌现出来,堆满我的脑子,我希望去面对它,设法把这个东西能够表达出来。不是解答,是把这个问题本身给呈现出来。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宿命,就是你不停地总是有问题诞生,你不停地在表述。
界面:对你来说,有什么一以贯之的问题吗?
向京:人是什么,活着是什么,特别终极,就像人类那三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谁能解答呢?我觉得我们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到这样的终极问题里面去。
界面:那你比较早的是什么时候开始思考这些吗,从小就开始?
向京:对。从小我就觉得特别不解,人为什么要活着。因为我发现,人生不是自己选择的,没有人说我要活在这世上,你是被造出来的,对吧?那这岂不是一个很让人纠结的问题吗?就是我没有选择生的权利,同时你也没有轻易选择死的权利,你要选择自杀或者怎么样,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界面:是忽然意识到的吗?
向京: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我说这是宿命,有些东西它天然地堆在那儿,盘旋在你脑海里,无法摆脱它。
界面:我看到几年前陈嘉映在跟你的对谈中,把你称为存在主义类型的艺术家,这个你认可吗?
向京:我不太研究存在主义,但是已经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我去查了一下克尔凯郭尔之后才发现,他也是存在主义的始祖。我觉得肯定是有些契合的东西,因为我始终在追问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活着的真相是什么,这个问题不是很存在主义吗?
我只能说是一种契合,我完全没有系统性的阅读,甚至我被告知我跟存在主义有很多联系的时候,我试图找一些文本去阅读,我发现读起来很费劲,也不是很合我的口味。
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 2007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向京工作室
作者:刘溜 冯睿
异境——这个世界会好吗?2011
对抗虚无
界面:你似乎对眼下这个时代多有批判,年轻人晚熟啦,缺乏理想主义的教育啦。
向京:我是完全不接受这个时代弥漫的虚无。网络绝对制造的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文化。但是,这个世界的变化你不可能不去反应它,可能我后面的创作更针对这些危机。
界面:这种虚无在年轻一代身上是特别明显吗,这是时代变化带来的吗?
向京:肯定是变化太快,速度可能制造了这种断层,它制造了一种精神的危机。比方说,现在年轻的孩子,他信什么?今天刚听说一个谁谁谁的小孩,十七八岁,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学,也不想工作,一天到晚在家里宅着,天天就网上聊天,你觉得她不虚无吗?这样的人生在我的眼里是要被否定的。
我并不是说,现在所有的孩子都是虚无的,因为我看到太多非常有抱负、非常优秀的孩子。我只是说这个时代制造了一种非常虚无的价值观,它让太多人迷失了。你成长在以这样一种虚无的价值观为主体的时代,多少总要受影响。比如现在很多媒体一天到晚就教人怎么生活,什么东西时髦,去哪儿玩儿比较好,去放空自己什么,给一个说走就走的什么旅游之类的。这种广告语在我眼里全是虚无主义,根本不是一个靠谱的人生。在我看来,人生价值在于你去建构。
界面:你对这个弥漫的虚无是如何做出反应的,很直接吗?
向京:当然,我太直接了,我在塑造反虚无的东西,因为我始终认为人还是有一个核心价值的。我做所有东西都是在反虚无,当我在讨论精神性的东西,这不就是反虚无吗?我始终在找一个所谓恒定的东西,当然我未见得能找到,或者未见得我找的就一定是恒定的,但至少我在做这个努力,这也是我对抗虚无的一种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