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月24日晚,在乐清市图书馆,赵乐强先生应邀作了一场关于《南怀瑾于我们的意义》的讲座,主旨厚重,意境深远。下面是本报记者孔丽琴对赵乐强先生的专访。
时隔九百年,乐清出了两座文化大山
孔丽琴(以下简称孔):我看那晚图书馆海报上你说的那段话就不随俗,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读书有点像抽丝剥茧,拿一个小棍子,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直到将蚕丝的线头找出来,这样抽起来就顺了。”
赵乐强(以下简称赵):不是吗?(笑)一团乱麻,线难抽,读书也一样,没头没脑,读不好。读南先生其人其书,尤其需要找个入口。
孔:看这题目,“南怀瑾于我们的意义”,这个“我们”有没有特指的对象?
赵:乐清是南先生的故乡,南先生是我们的大乡贤、乡前辈,他于我们这个地方意义不一般。
孔:您在《一座燃灯塔》中,有这样一段话描述南先生与乐清的关系,现在听起来特别亲切。“南先生之于乐清,他真真负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乐清湾的浩瀚和深邃,雁荡山的灵性和奇特,乐清文化性格中的坚苦和圆融,忍辱负重和举重若轻,正正经经和诙谐风趣,在他身上有着淋漓尽致的最优秀的表达,臻于完美。”
赵:我们这地方有幸啊!七山二水一分田,注定这是一块不寻常的地方。非常之地,必出非常之人。
900年前,南宋定都临安,风云际会,乐清因之进入了史上的第一个繁华时期,出了个王十朋。现在我们省的文化建设提“落子宋韵”,这很好,王十朋是乐清那个繁荣时代的象征。南先生称颂他“从其生平之学问、德业、事功而言,则先生之功名,已成南宋第一状元”。
900年后,就是1980年代至新世纪,我们创造了第二个繁荣时期,乐清被称为“神奇的地方”。
孔:我们这个“神奇”,神奇在哪里呢?
赵:说两点吧。其一,仅几十年的时间,我们就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农业小县,一跃而成为了闻名遐迩的工业城市。这是个巨大的、带根本性的社会形态的变化,它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产、生活方式,而速度是如此之快,过程是如此之短。其二呢,讲人,人的因素。刚开始时,乐清人外出跑业务,人家一看你这个介绍信是乐清的、柳市的,连传达室的门都不让进,地位低下、卑微。但偏偏就是这一代人,以其顽强的忍辱负重的意志和敢于超越自我的能力和勇气,从长期的卑微中挣脱和解放出来,柳市最终成了“中国电器之都”。
两个繁荣时期,相隔九百来年,出现了两座有巅峰般意义的文化大山。古有王十朋,今有南怀瑾。
有一次在外地,人家说你那里钱多但没文化。我说你说没文化我就没文化呀,南怀瑾先生也是我们那里的人,没文化的地方能出南先生这样的人物吗?这样的回怼终究尴尬,但却可见南先生的影响和文化地位。
孔:是的,我也经常有听到“你们有钱没文化”之类的揶揄。
赵:相比较嘛,文化对经济的落差。经济可以异军突起,文化是渐进式的。不过,有些事我们也得自己心里明白,人家说的并不是都没道理。
史上我们地偏一隅,且山阻水隔,中原的文明之光普照到我们这里已是南宋朝了。长期来的天高皇帝远,社会的组织化程度和规则规矩意识相对低一些,薄弱一些,而所谓的随意性或者说野性也就多一些。
再一个我国的文化传统是讲“仁义礼智信”,而永嘉学派提倡的是“经世致用,义利并举”,这理念不一样。
其三呢,1980年代出去的人,大都是农民,脚上的泥巴都没洗干净,有的甚至连普通话都还不会说,上来就跑供销去了,十几万人呢。也因为当年太穷了,开始时的吃相可能也并不太好看。
没文化在我们手里要变成有文化才是。
知道了他的难,就会懂他的隐忍,他的境界
孔:南先生出身在乐清,但从十七岁离家后就一直没再回来,社会上猜疑也比较多,您是怎么看的?
赵:我在《一座燃灯塔》里提到这事,说他回乡已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了,这会是另一番的孤独。也说他超然物外,是一个脱俗的人,故乡已是他放下的思念。其实,我还有未尽之言。
他也思乡,也关心故乡呀。记得一次我带乐清的航拍地图给他,他高兴呀,手里那拐杖一一点着他熟悉的地名,“哦,这是平山头,这是峡门堂,这万岙堂。你是湖横人,门前有条乐琯运河,仙师岩有个刘默刘仙师。”他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见他的那晚上,向他报告“三禾文化俱乐部”“三禾读书社”,说到乐清富起来了,但也认识到富不等于贵,因此提出了“由富而贵,以文化之”和“为生命的厚度而读书”的理念和要求,老先生老泪纵横,他说想不到乐清有如此清醒的认识,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南先生对家乡的爱是爱在骨子里,文化他看得很大很重,尤其是一个地方的教化和风气。他说钱是钱,文化是文化,文化不跟上去,有钱也不见得好。
孔:他是从最根本的文化成长上看家乡的变化,他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赵:是的,他是有大视野的人,再说得破一点,他说自己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人,从高处看我们,看得远、看得深。
至于说他老死不回家,那有谁设身处地的想过他的难和无奈。他年轻时,在台湾回不来,回转大陆,定居太湖大学堂,已快近九十,都耄耊老人了。另外,他虽名满天下,但仍是一介布衣,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回乡?七十多年了,世道人心连同他那几间几经变迁的老宅子,都已变得人生地不熟了。回乡真的能如诗一般的美好?真能称心如意的了却一番心愿?谁能把他靠起来?了解了他的难,才知道他的隐忍,他的境界。
孔:那天讲座您说在2012年6月底,南先生参加太湖大学堂的国际实验学校的首届毕业典礼,还作了演讲,给小学生们“临别赠言”,这是他平生的最后一个演讲。您说在听他演讲的时候,几次热泪盈眶。
赵:感动呀。九十五了,年初他就说自己今年过不去,要走了。油将尽灯欲枯,微弱的火苗发出的却是强烈的光芒。给小学生们一讲一个小时,你说他为名吗?他名闻天下,逃名都逃不掉,还在乎这小萝卜头们的戏。为利?一条金温铁路,投资数千万美元,通车后,功成身退,一分利益不沾。南先生的境界,我辈难望其项背呀!
辛弃疾有句诗叫“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南先生走了已经十年了,不是使世相忘,而是使世难忘。乐清人对他的认识日渐加深,议论、评价他的格局变大了,变好了。人未还乡道还乡,人、道都很香,这是很好的事,虽与南先生已无关系,但跟乐清自己有关。
他开了一条
由古代经典到现代阅读的文化运河
孔:您说过南先生将难懂的古文经典让我们易读易懂,这是他的第一大功德。
赵:古代经典像星空,是需要仰望的。她蕴藏和闪耀着我们中华民族的思想精神和文化的光芒。但因时代的关系,就一般读者,直接读四书五经,读屈原,读唐宋八大家,如果不借助辞书、注解等工具,是有困难的。即使字面懂了,其话里的意思也不一定明白。
南先生不是现代解读经典的第一人,专家学者无数,但南先生是讲得最好、解读得最好的一个人。比如《论语》,他来个“别裁”,智慧通达,风趣幽默,通俗易懂,让人爱读,边读边开窍,立竿见影,更喜人的是他能引起读者对经典的兴趣和热爱。是的,这是他的第一大功德。
孔:南先生讲佛家的明心见性,讲道家的修心炼性,讲儒家的存心养性,对吗?
赵:对啊,他也讲宇宙生命,讲发心立命,讲利天地万物。南先生是一个大智慧、大视野、大境界的人。他没庙堂背景,那个“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庙堂,用他自己的话说,数十年来一直在各种困难和障碍的夹层中,勉强做点事。筚路蓝缕是真实不虚,但事可不是一点而是大事,他要解决的是不让中华民族文化断层,要传承,要与科学融合贯通的大问题。
孔:在网上也有看到对南先生的批评。
赵:你看到的是哪些?
孔:说南先生对某个字某个句解释不正确什么的。
赵:经典是经得起重新被定义的。几千年前老祖宗说的话,连一种不一样的解读都不允许,都不可以,这是什么思维呀?有点可怜。怪不得有人说现在没知识分子了。你要知道知识分子的一个重大任务是思想创新,像这样固守经典的思维还能创新思想?
我还看到有人说他不讲逻辑推理。唉,天底下多少事,哪能都靠逻辑靠推理呀?有个词叫“灵性”,有的人大,有的人小。南先生不强调理论上的逻辑推理,但句句是生命体验或生命感受的真实流露。
另外,顺便说说到,南先生对别人的批评、挑剔、指责乃至诋毁,素来坦然,有诬不辩,他说“一切是非曲直,均由读者自己去判断”。
孔:您那天也讲过南先生的书多是见识,而不仅仅是知识。
赵:是的。南先生讲的是见识,不仅仅是知识。读他的书,听他说话,有知识有常识有见识有胆识,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常识,在他那里都是智慧开花,我们能从中得到的也是见识是智慧。我们知道,一个人仅有知识是不够的,有知识没常识易成书呆,古人把常识看得很重,所谓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即是,但有常识有知识还不够,还要有见识有胆识。人与人的差异在见识上,这是情感和经验世界里的东西。
读万卷书,没有常识,等于白读;走万里路,没有见识,等于白走。凡自己经历过的大事情小事情,当时有觉,后来要悟,即便如见识,见是觉,识是悟,先觉后悟,提升起来的是生命的境界。南先生能从本质上提高我们的视野和处世格局。
孔:这块牌匾上“三禾读书”这四个字是南先生什么时候写的?有故事吗?
赵:这已是2012年6月的事了。我向他要求为三禾读书社题字,他答应了,但直到8月间才寄过来,四个字分别写在四张比巴掌大一点的纸上。他的秘书告诉我,南师在病中,眼睛也看不大清了,只能这样用手量着,一张纸上写一个字。这可是他的绝笔之作了,当初收到这不同寻常的题字时,我对边上的人说,气都有点透不过来的感觉,南师对故土的情,对故乡子弟们的殷殷期望重呀!
孔:作为南先生的故乡人,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赵:”三禾读书”是南先生写给“三禾”的,但也是写给故乡人的。坚持读书吧,为生命的厚度而读书。过去我也曾赞赏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提法,如果换成现在,我会加上“教化一方”四个字,引领一个地方的好风气何其难,又是何其重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