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寒露,白居易《暮江吟》有:“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辛丑年寒露节气,正好是阴历九月初三。在我国民间,有“露水先白而后寒”之谚言,其意为经过白露节气后,露水从初秋泛着一丝凉意转为深秋透着几分寒冷的“白露欲霜”。在表现对于节气的感受上,历代诗词书画名家印人都会想方设法创造出自身独特的意境。这其中,既有倪瓒、沈周等绘写深秋的画作,也有丁敬、王福庵刀下的“寒潭雁影”“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辛丑年的秋天,由浅入深。到了寒露节气,大雁南飞,菊始黄花,月露清冷,梧叶飘零。王安石有诗句:“空庭得秋长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单。”白居易《暮江吟》中有:“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辛丑年寒露节气,正好是阴历九月初三。
东晋 王羲之《采菊帖》
时值此刻,九月的书法创作落款,可以写作“玄月、菊月、咏月、暮秋、晚秋、凉秋、三秋、暮商、季商、杪商、霜序、季白、季秋、无射、戌月,……”等。最典型的物象,无疑是菊花怒放,读王羲之《采菊帖》,感觉特别应景:“不审复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伦等还,殊慰意。”大意是,不知如何消磨漫长的时日。阁下查看了没有,初九那天可以去采菊花吗?到时候我想和你一同去,只是不知天公是否作美,天若放晴,那便最好。敬伦即将回来,甚是欣慰。札中“永日”之意是“漫漫长日”,内心期待好友相聚,以打发消磨时光。“伦”指的是王劭,字敬伦,王羲之从弟,王导第五子。
言及至此,不禁想到另一个人——五柳先生陶渊明。陶渊明以诗闻名天下,殊不知,他也是一位草书大家,只是作品流传较少而已。当然,他的诗文更耐人寻味。一篇《桃花源记》,读罢真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感。陶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多用白描手法,不重词藻修饰与渲染烘托,淡到无言自可人。在他手中,出乎自然,驾轻就熟。其实,绘画也有白描手法,异曲同工。
历代皆有学陶诗的人,但总不是那个味。这与后世之人学王羲之书法是一个道理,如果对于王羲之所处的时代及个人的经历。了解不够多的话,只能事学了皮相,王羲之与馆阁体绝对是两码事。但是,一旦没有足够的了解和投入,王羲之和馆阁体就只有一线之隔,“二王”的二道、三道贩子,最终便成了“馆阁体”的始作俑者。“书圣”实在比窦娥还冤。这就说明,学书过程中,很多是学者之病,却又春秋责备贤者。
有很多书画家也很膜拜陶渊明,原因很简单,因为古代书画家多半也是诗人。崇拜陶渊明的原因,更多是出于倾慕陶潜的“隐逸”生活状态,赵之谦刻过“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印章,吴昌硕有“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的印章。然而,“隐逸”悠然的另一面在《五柳先生传》中有剧透——这才是个人生活状态的实录:“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说到本质,所谓“心远地自偏”,其实就是一种心态,必须本性如此,学是学不来的,因为关乎心灵。
王羲之的后半生,实则也是一种隐居生活状态。去官以后,王羲之隐游遍了东土诸郡山山水水,“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乐。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止不住感叹“我卒当以乐死!”回归自然后,王羲之沉潜玩味其中,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和美的享受。
石涛所绘《陶渊明诗意册》,将陶诗的意境淋漓尽致地发掘出来。陶渊明常以菊自喻,写下很多有关菊花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石涛仰慕陶渊明,以画为媒。画面构图精巧,人物用笔细密。远山以墨笔烘染,山腰云雾密布,不见山脚,表现出烟云飘渺的动态和气势。篱笆院中菊花盛开,一高士手持菊花观赏,悠然之态可见。这种以中锋、细勾、渍染相结合的画法,使得画面动静相宜,虚实结合,意趣无穷。
后世有很多模仿之作,画李白诗、画杜甫诗,然得形易、得神难。要知道,陶渊明是一种“隐逸”,石涛也是一种“隐逸”。作为朱明宗室后裔,国破家亡,遁世为僧,笔下多见故国情怀,沧桑情味。石涛在人生逃亡过程中悟出了艺术世界的空灵廓落,悟出了人生的自由自在,落叶随风,白云苍狗。所作《渔父图》题道:“目断烟波青有无,霜凋枫叶锦模糊。千尺浪,四腮鲈,诗筒相对酒葫芦。”只有真正体会到人生的离乱,才能画出真实的隐逸感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耕樵渔读,往往都是世外高人。石涛不仅仅是一个画家,更是一个艺术哲学家。《石涛画语录》无疑是中国画学史乃至中国美学史的压卷之作。
石涛所绘《陶渊明诗意册》全册共十二帧,以诗意成画,排布在右侧。左边为王文治依石涛和陶渊明诗画所成诗句。石涛画陶诗后经王文治题诗相配,可谓锦上添花。王文治在此页题道:“黄菊东篱已著花,醉余扶杖憩山家。怡情最是南山色,秋柳西风夕照斜。先生醉矣!菊已著花,餐英者谁心正无事,白衣送酒也。”王文治书法学王羲之、董其昌,忠实地秉承帖意,用笔规矩中见洒脱,转少折多,以折为主,干净利落、果断有致,字形紧密而内敛,以淡墨为主,着实是董其昌书风的再现。只是有时笔画扁薄,乃是浸染于笪重光的结果。再者,王文治中年以后潜心禅理,也是受到董的影响。后世书画大家吴湖帆,就是学王文治的。
王羲之和陶渊明之所以选择隐逸生活,主要是厌倦乱世之忧,“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魏晋六朝长达四百余年的时间里,多重矛盾交错并织,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持久的“历史漩涡”,向为治史者所慨叹。西晋“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族相继渡淮河、长江而南迁,衣冠南渡,以南京为都,是为东晋。自东晋清谈玄学起至南梁《观我生赋》及《哀江南赋》的出现后,始有文化江南。
南宋 刘松年 《秋窗读〈易〉图》
文化的传承,靠的是读书种子。刘松年所绘《秋窗读〈易〉图》构图颇为讲究,突出景物与人物的安排,可谓苦心经营。两棵参天高松直立挺拔,松枝如盘龙相互缠绕,曲折多变,其荫如盖,庭院傍水而建,山石错落有致。画面左密右松,右边境界开阔,近水远山,与左部构图严整的庭院形成强烈对比。刘松年是“院体画”代表画家之一,后人把他与李唐、马远、夏珪合称为“南宋四家”。有谚云,“习画不学宋,等于白费功”,可见宋画高明之处。此画为什么叫《秋窗读〈易〉图》?画名应该是后人所加,因为原画只是在左侧山石空白处题有“刘松年”字样,并无画名。清乾隆帝左侧题诗《右刘松年秋窗读〈易〉》:“师弟联珍画出奇,高人读《易》小窗时。枫丹松绿成乎性,仁智分明各见之。”乾隆题诗明确说是读《易》,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后世似乎就约定俗成。
1279年崖山海战,宋军战败,宰相陆秀夫背着宋末帝赵昺跳海而死,南宋灭亡。元代独特的社会现实,使大多数士人失去了积极入世的热情,加之全性保身的需要,元代的汉族文人再次选择隐逸生活,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人数急剧增多,从而强化了元代隐逸文化的特征。
元 倪瓒《枫落吴江图》
书画家群体中,倪云林必须第一个提及,因其书画皆为“逸”格,高于一众。画史将倪瓒、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四家”。书法疏朗健逸,有晋人风度,绘画空灵萧散,诗亦清淡绝俗。“逸”的美学趣味和格调贯穿于整个艺术创作中,尤其他的山水画,充分地体现了文人画之“逸”格,确立了逸品山水画萧散简淡的经典样式。《枫落吴江图》构图巧妙,一河两岸,树亭前后临水,清虚空旷,坡石以折带皴,用笔中锋转侧,皴多染少,故皴笔特觉清劲,枯笔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风格萧散超逸。折带皴是中国山水画表现技法之一,发明者就是倪瓒,继承折带皴法而最得神韵者乃清僧渐江。倪瓒一生可谓书如其人、画如其人,然生不逢时,命运多舛。
元 鲜于枢 书唐代杜甫《复愁》十二首之十一
同时代的书家中,鲜于枢书唐代杜甫《复愁十二首》之十一:“我爱陶彭泽,无钱对菊花。而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行笔遒劲,结字开张,尺幅虽小,却足以代表鲜于氏英伟豪迈、痛快淋漓的风格。当时的书家普遍喜欢写长篇长卷,很少写斗方小品,此作当属“另类”。文字内容过多的作品,无疑对创作激情有很大影响,一首诗或一首词,几十个字,正好有各种搭配组合,词尽意到。如果书写一百字以上,甚至几百字作品,那就得凭体力了。颜真卿便有过人体魄,他的作品都是“巨制”,过千字仍可做到一气呵成,可见身体很棒,作品真气弥漫。
元 赵孟頫《秋兴赋》(局部)
赵孟頫所书《秋兴赋》长卷是西晋文学家潘岳的代表赋作之一:“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厔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梁钟嵘《诗品》将潘岳作品列为上品,并有“潘才如江”的赞语。潘岳人称“才貌双全”,民间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容貌,故有“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比喻。此卷未书年款,但用笔结体之工稳熟稔,通篇气息之蕴藉密丽,应为赵中年经意之作。
元代是山水画发生巨变和取得极大成就的时期。中国绘画注重“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把追求抒情写意,以境界、韵味为核心的表现美学思想推向极致的无疑是“元四家”,但“元四家”遁迹山林,洁身自好,孤芳自赏,笔下这种萧索疏淡、枯寂幽远风格的作品,必然为统治者所不喜。明代初年,画院恢复,官方提倡推崇“南宋四家”,主导了明初的山水画坛。
明代山水画流派林立,最著名者当属早期的“浙派”,中期的“吴门派”和晚期的“华亭派”。书画创作繁荣的中心必定就是经济文化中心,基本上锁定江浙一带。苏州吴门乃是中心的中心,人文荟萃,他们的艺术思想和审美趣味与“元四家”相似,因而继承并发展了以“元四家”为代表的文人画风,最终形成“吴门画派”,其代表人物即“吴中四家”的沈周、唐寅、文徵明和仇英。沈周的年龄比唐寅、文徵明、仇英要大得多,唐寅、文徵明皆出自沈的门下,乃当之无愧的“吴门画派”领袖。他们笔下的秋景图,精彩纷呈。
明 沈周《盆菊幽赏图》
沈周《盆菊幽赏图》采用对角构图,卷首一侧,杂树中设一草亭,四周以曲栏隔成庭院,院里墙边有盛开的菊花若干盆。尤堪一赞的是对三位文人和一名书僮的处理,用笔不多,却极其传神。亭内三人对饮,饮酒赏菊,意态优闲。一僮持壶侍立,布势疏朗,景物宜人,一派秋高气爽的意境。此作画法谨细,笔墨精工,是中年“细沈”画风之佳作。然然乾隆的题诗,乃是大煞风景之举,佛头着粪,使得原画留白之处变得淤塞。左下角有沈周自题诗:“盆菊几时开,须凭造化催。调元人在座,对景酒盈杯。渗水劳僮灌,含英遣客猜。西风肃霜信,先觉有香来。”沈周为传统山水画做出了贡献,将诗书画进一步结合起来。沈周书法学黄庭坚,遒劲奇崛,与山水画苍劲浑厚的风格十分协调,而他最终又将书法的运腕、运笔之法运用到绘画创作中。
明 沈周《东庄图册》其一
沈周平生好游,因而有不少纪游遣兴的山水画。这其中,《东庄图册》堪称特别之作,所描绘的乃是其师吴宽家的庭园秋景,格调恬淡自然,工丽朴华。草坡、田野、树林等景致,清新而颇具现代感。难怪后人盛赞此作:“观其出入宋元,如意自在,位置既奇绝,笔法复纵宕,虽李龙眠《山庄图》、鸿乙《草堂图》不多让也。”
近代 童大年临《丰姞敦》
同属“海派”的童大年,是一个极其勤奋的“书印创作劳模”。所临金文《丰姞敦》书于癸未年寒露,时71岁。用笔柔中带刚,风格高古淳厚,使人望之直如一纸精拓,古韵喷薄而出,誉者谓之“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回望古今,历代书画家印人关于节气的作品,纪录了无数的时间轮回。
中国人对于节气的变化极其敏感,另一方面,种种感受却又时常隐藏在琐碎的生活里。日复一日的忙碌,人变得越来越像一个陀螺。然而一个人无论有多么忙碌,最终要一步一步走向归于平淡的内心。人生犹如一叶扁舟,穿过红尘岁月。有时不妨放慢脚步,赏读书画印佳品,给自己一个休闲处,看云淡风清,让诗意悠然前行,让生命画卷斑斓,让人生的故事丰盈。然而正如孔子所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对于书画家印人来说,生命不息,创作不止。正因为如此,每个节气才能留下那么多书画印佳作。
明 仇英 《花园景色册》(局部)
仇英《花园景色册》遴选了园林的局部来加以描绘。近处但见芭蕉伸展,山石横卧,竹子掩映,人鹤相对,秋意盎然。亭台楼阁在树木只露一角,使人感到曲径深幽,尽显园林之美。园林是中国人一生的梦想中最后的家园,正如沈三白《浮生六记》云:“檐前老树一株,浓荫复窗,人面俱绿,进门,折东曲折而入,叠石成山。亭在土山之巅,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
明 仇英《秋江待渡图》
另一件《秋江待渡图》构图平中求险,静中寓动,属精品力作。只见长松翠柏、红叶丹枫,崇山环抱,白云缭绕,变幻莫测。江中有轻舟数叶,缓缓徐行。河正对岸,船夫催促来人上船。彼岸之所,唐人装扮的白衣文士悠然自得,点出待渡主题。笔墨精工而富有士气,设色妍丽,山石颇似刘松年画法。画面虽不大,但境界开阔,有咫尺千里之妙,凸显了深秋寥廓的特点。
明 吕纪 《残荷鹰鹭图轴》
吕纪是宫廷画家,擅花鸟,水墨淋漓,气势宏大,成为日本屏风画的来源之一。《残荷鹰鹭图》描绘了秋日荷塘残叶之中,惊心动魄的瞬间。苍鹰俯冲搏击白鹭,白鹭冲进苇丛深处,希图逃脱,众鸟受惊鸣叫,以至于纷纷躲避,有一只野鸭张嘴向上看,头颈紧缩,呈现恐惧之态。劲风吹动芦苇残荷,更添肃杀之气。画家把握了多种禽鸟的鲜明特征,使画面具有扣人心弦的感染力。用写意之法描绘枯败的荷叶,效果逼真,体现出高超的水墨表现能力。芦花以碎笔点成,虚实相间,层次分明。荷叶用湿笔画出,再用中锋勾茎,挥写自然,灵气四动。
中国绘画是表达意蕴和情感的手段,借助客观物象加以承载,所谓寓情于景是也。“意”源于内,“象”生于外。这和借景抒情的文学手法是一个道理。沈周《盆菊幽赏图》中的“幽赏”二字乃点睛之笔,可以让人领略到“坐听风吹雨,闲观花落去。悠然渡此生,只有画中影。”一诗的境界。《秋江待渡图》中的“待”字,点出了主题,可谓“别有忧愁暗恨生”。深秋如诗如画、多姿多彩。这种美,可以跨越时光的长廊。对于季候,对于光阴,对于时间的永续无尽觉得无奈,“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