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美术馆以“运动中的现代”为题举办了女性雕塑艺术家玛格尔·欣德(MargelHinder,1906-1995)的大型回顾展。展览复制了她最重要的作品,观众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她艺术的力量和复杂哲思。出生于美国纽约后定居澳大利亚的玛格尔,生命历程延续于整个20世纪,她丰富、发展了国际现代主义运动,无疑是最具创造活力的现代主义雕塑家之一。
旋转球,1954年
玛格尔在美国接受艺术教育的时期恰逢现代主义运动初入美洲大地,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各类实验成为她探索、钻研的重要资源。与现代主义运动的同步性体现于她创作生涯早期。她现存最早的一件雕塑作于1925 年,是具有粗犷现实主义特质的人头像,颇具雅各布·爱泼斯坦(Jacob Epstein)的先锋意味。进入19 3 0年代后,玛格尔深入至精简、抽象的造型领域。这一时期,她多倾向于用传统且自然的木质材料来完成雕刻。玛格尔借用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的处理手段令木头和人体结构形成朴拙而不失和谐的关联。亦是在此时间段,玛格尔与她丈夫从美国迁至澳洲悉尼生活,他们在这里遇到了当时在澳大利亚尚且为数不多的对现代主义感兴趣的艺术家们。这个志同道合的小圈子有意忽视古典学院派所推崇的文艺复兴式美术惯例,他们在未来主义、立体主义及构成主义等风格中实验。
悉尼最早的现代抽象艺术由此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玛格尔同家人搬至堪培拉。从事战争题材创作的同时,她开始注意到人类感知的特殊性并致力于通过革新创作形式邀约观众参与到雕塑空间及意义的建构当中。
虽然太平洋战争对澳大利亚产生了威胁,但这片土地并没有深度卷入战斗。随着战争的终结,玛格尔一家搬回悉尼。战争前的先锋经验在此地此刻结出了新的果实。半抽象仍延续着,但完全抽象的实践则穿插于其中。真正的蜕变发生于1950年前后,玛格尔曾在战时与钢材相遇,新的材料使她意识到物质之间的联系,有机会通过木材、金属及混合媒介协同开拓专属于她的表达方式。更为重要的是,新表达并没有仅仅局限于一种艺术家个性化的私人表述,她的雄心渗透到了公共空间当中。1953 年,英国泰特美术馆为了向勇于为人类自由事业献出生命的人致敬,组织了一场全球性的国际雕塑比赛,名为《无名政治犯》(The UnknownPolitical Pr isoner)。
玛格尔的参赛方案是将抽象雕塑落座于人造漩涡地形中央的水潭中,水面的反射构成作品的有机部分。这令玛格尔在国家层面上获得了肯定和奖赏,但是令她尤其苦恼的是在澳大利亚,现代主义艺术及抽象雕塑仍不被理解和接受。
抽象电线和有机玻璃,1955年
此后,玛格尔的风格逐渐成熟,现代主义的“基因”被丰富地显现。她的手法借鉴自前辈:人的形体被分析成几何样式,带有亚历山大·阿契本科(Alexander Archipenko)的调性;雕塑结构呈现为数学、物理学原理的可视化样貌,同时建筑般的建构中还“动静结合”,此乃佩夫斯那(AntoinePevsner)和瑙姆·加博(Naum Gabo)兄弟创制的“动态艺术”(kinetic ar t)。雕塑传统中,所谓的“动”内构于其“静”的形态里,就如在古典希腊、罗马雕塑中,动态平衡的技法实际上就提示了动静两种指向。而现代主义之下的“动”却有着其明确的科学所指。“动”首先有它在力学层面的能量内涵,在动力与静力的辩证中,大工业生产表现为运行之中的机器运动;其次,严格限定下的“动”呈现出毕达哥拉斯所说的音乐性的和谐,此和谐亦是宇宙美感之来源;最终,“动”不仅具有规定性,且具备几何结构。玛格尔的艺术之美即源于运动、时空及光影的协同配合,其基石是相当纯粹的演绎。造型基础单元的形状变得相当简单,但其在空间里的联结方式、互动节奏却饱含着无法被直观感知的维度。审视玛格尔这些兼具运动感和坚固性的创作需要依赖于逻辑的智力和依赖于空间想象的智慧。
1945年,玛格尔正在创作花园雕塑
从今日视野回顾玛格尔的艺术,便很容易将其轻易地指认为是某种风格流派的延续和发展。本文的前述亦使用着现代雕塑历史汪洋里的一座座航标来试图将玛格尔锚定在某种话语叙述中,以补偿她长期被主流艺术史所忽略的遗憾。然而,玛格尔真正的价值或许恰恰在于她不能被传统艺术史所规训的那些方面:她的作品中有对生命的博爱,生命以意念的形式始终延续于她整个创作生涯。即便是在相当抽象的、几何化的空间建构系列里,她依然引入了关于身体、生物的仿生学原理。同时,见证了现代性悲剧——屠杀、热战、冷战的玛格尔亦不断叩问现代主义真正的价值底色为何。她将雕塑置于公共空间之内,营造记忆、反思之氛围,从而弥合社会的分裂。我们也不难发现,她对本土的宗教、历史及文化带有关切,而这也是玛格尔在全球主义风行的时代里相当特立独行的做法。于此,本地性维度的提出不是为了切断她同国际现代主义的联系,而是要强调她没有囿于那些肤浅的抽象、不接地气的现代性。
最终,回归到玛格尔个体身份之上,她优雅的女性气质常令同期和她共事之人难以忘怀。实际上,她的雕塑中不乏女孩、女人体等鲜明的女性主题,性别叙事亦隐含在那些光滑线条及曲面空间所构筑成的“心理动力”内。不过,玛格尔从来没有在性别上做过文章,她也不曾直接或者间接地承认女性是第二性的存在。她只是把自己当作一名雕塑家,仅此而已,无关性别。作为澳大利亚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独行者,直至1972年,玛格尔的创作从设计到制作安装的所有工作都由其一人担当。她与丈夫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从事商业艺术多年。在严肃创作时间极其有限的情况下,玛格尔没有选择不断地充实某个单一的、关联性强的作品序列,而是试图探索现代主义艺术在各种具体情境下面临的问题及挑战。如今,这些正在被纪念的、留存于世的高质量艺术纪念碑,在“后疫情时代”里仍不断地促动着我们重思尚处于运动之中的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