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乌托邦
徐冰对文字有狂热的追求和敏感度。我开始关注徐冰始于1988年他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析世鉴》,不仅在于作品中流露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宗教中的忍耐、修炼气息唤起了我的共鸣,更在于85美术思潮的批判和颠覆性姿态之下,徐冰体现了他的独特性,即意义的退出。他似乎无意于当时美术界本质主义的争论风尚,而表现出试图避世修炼以证彻悟的心理倾向。
徐冰以“抽空”的原则创作“天书”,试图消除任何个人的书写风格、信息和内容,一本没有任何内容的书看起来就像游戏和玩笑,然而徐冰又是以极其认真乃至苛刻的工匠态度“做游戏”、“开玩笑”,让人无法对这样的游戏和玩笑等闲视之。徐冰很聪明,在创作方向和立意的把握上,他比曾经同样以文字进行创作的谷文达更加聪明。用艺术家自己的话来阐释就是:假戏真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艺术的力度就会出现。
后来徐冰收集世界各地的标识符号创作出“地书”作品,因为这套标识系统不对应任何已有文本知识,没有知识等级和地域文化的限制,只要具有当代生活的经验和逻辑,谁都可以读懂这本书。从“天书”的无人读懂到“地书”的“谁都可以读懂”看起来是相悖相反的关系,实际上两者都在传达无等级差别、无地域局限、人人平等的“共同文化”的精神理想,徐冰营造了一个“普天同文”的文字乌托邦,“启动巴别塔”则是他在网络信息时代碎片化、无耐心的阅读传达方式下对文字取向的展望。
文化太极拳
徐冰这些年创作的很多作品——天书地书系列、大鸟系列等——通过捯饬繁体字、偏旁部首等元素造成奇绝的心理冲击把外国人糊弄住了。他的“新英文书法”作为全新的文字被收入字库,美国很多餐馆的招牌都是用这种“书法”书写的。徐冰作品在文字上大作文章,但我不认为他是在“造字”,因为他没有离开偏旁部首等中国元素,无非是徐冰怎么做而外国人看不懂,但文化的碰撞不就是这样吗?徐冰本身的创造并不在于他的“天书”上,而是他用方块字欺骗了外国人,而且欺骗的有理有据。
徐冰作品的形态很大程度上是逆着西方文化思维走的,他慢慢地糅合自己的作品,把外国人糅的既糊涂、又好玩、既可笑、又神秘,永远猜不透却又傻乎乎地跟着临摹。因为他的“忽悠”,美国人把艺术界的“美国诺贝尔奖”麦克阿瑟奖——俗称“天才奖”——颁给了他。美国评论家根本写不透徐冰,解读徐冰作品还是得由中国评论家来写,前提是中国的评论家需要静下心来深入地了解徐冰和他的作品。还是那句话:徐冰在美国打了一套太极拳,打的老少皆宜,都嘻嘻哈哈地装懂,其实都不懂,文化本来就是欺骗和谎言。
扎根东方 花开西方
徐冰作品的精神内蕴扎根于中国文化,却在异国他乡开出了花朵。如今中国政府提倡回归传统文化,我认为徐冰应该是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当代转换的核心代表人物,他的成功在于他做到了中国文化能量的巧妙释放,思维的新颖性、手艺的精确性以及表达的清晰性都让他的作品在世界当代艺术中获得了极高的辨识度。如果一定要说徐冰“成功”,并不是美国的成功,而是他以中国文化这张王牌打入美国的成功,是中国文化在美国的成功。
他是中国当代前卫文化的综合领军人物,所谓综合,即是不局限于艺术某一门类或者学科。这里我说的始终是“中国文化”,我没说“中国水墨”,水墨只是一个狭窄的学科。现代水墨肇始之初的水墨实验大多是精神内蕴扎根于西方,在中国开出了花朵,这与徐冰的创作理路正好相反。我们以前谈过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尔:既是国际的,又是日本的。他去美国得到美国人的欢呼,他来到中国又是具有东方气质的艺术家,回到日本又是典型的本民族大师,因为他有强烈的民族个性。徐冰就相当于艺术界小泽征尔似的人物,他现在是位学者、教授、美院副院长,中国社会崇尚政治,如果这个民族崇尚学术的话,徐冰应该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徐冰自己曾说过如何把社会现场的能量和创造力转换到创作中来,从而获得更大的灵感是艺术家思维和工作中最主要的部分。徐冰旅美多年重返中国进行创作,在于他把中国社会看作极具实验性的现场,以自己的方式超越当代艺术系统的规范和限制,在汲取传统文化资源的基础上,把当代社会现场的能量和创造力以东方智性品质转化到创作逻辑中来,从而在当代文明进程中实现了自身的意义和价值。
东方文化的升华
搞当代水墨的艺术家里面,谷文达的智慧高度和文化深度可与徐冰相颉颃,但是我为谷文达感到可惜,他在宣纸上进行的水墨实验具有独特的个性和文化意义,如果沿着这条道路深入创作下去,以谷文达的才华、能力、底蕴继续钻研十年,他可以把中国水墨画推向极致,成为水墨实验的鼻祖。谷文达后来创作发生转向,做了许多挑战西方观念的装置,这本身也无可厚非,但他的一些毛发系列作品总给我“走偏了”“走邪了”的感觉。
徐冰不是这样,他始终围绕着一个精神核心深入创作下去,作品越来越成熟、优雅。从他的作品能够看出他的内心非常细腻、非常唯美、非常具有文化气息,作品中的细小局部让人看的屏气敛息眼花缭乱,徐冰在柔性、智慧的东方平面文化里升华起来,却没有挪开他的根基。
我再说一位艺术家进行比较,你就更加能够理解这种说法了——蔡国强——当然蔡国强的文化厚度无法与徐冰相比较,蔡国强崛起的方式是拳击式的,用了一点东方的因素,构成当代的行为艺术,让人眼睛一亮,走了一条与人不同的奇异道路而获得关注。蔡国强的创作属于阳性体质、从外向内,徐冰的创作是阴性体质、由内向外,徐冰作品具有中国君子书生的气质,同时又能够读出他的激动和兴奋,就像古代烧窑时发生窑变获得意外美好效果那样一种好玩的兴奋点,他兴奋,让读者跟着也感到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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