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摄影师扬·索德克许海峰图
徐佳和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前卫艺术家们偷偷地开始传阅捷克摄影师扬·索德克印在杂志上的照片——那些拍摄于地下室的情欲流转的裸体并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审美,在斑驳老旧的墙面映衬下更显得光怪陆离,加之故作粗糙俗艳的着色,刺激张狂,令人感觉不适和被冒犯。如今的中国前卫艺术家们在国门打开之后,已经用各种方式表达了对捷克摄影师索德克的热爱和致敬,他们或者直接拜访艺术家工作室成为索德克的拍摄对象,或者追随他的讲座直面这位摄影师。近日,扬·索德克受Lens杂志之邀来沪举办讲座,并在OFOTO举行名为《我所做的是纪录一生所遇的人》的个人展览。
年近八十的扬·索德克从来未涉及过纪实摄影的领域,从他的作品中极少能读出他的日常生活,但他的照片却把一个生活在强权体制下人的生活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下简称“艺术评论”)专访了这位捷克历史上最著名的摄影师。可贵的是,当他经历了家人全部死在二战时的德军集中营,他和孪生兄弟在集中营里备受活人实验的折磨,从二战到冷战,从集中营生活到后来的苏联入侵,他依然认为,自己的所有作品都是关于“爱情”。
扬·索德克摄影作品图片由Lens杂志提供,版权归摄影师本人所有
年近八十的捷克摄影师扬·索德克从来未涉及过纪实摄影的领域,从他的作品中极少能读出他的日常生活,但他的照片却把一个生活在捷克昔日强权体制下人的生活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前不久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索德克说,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关于爱情。
艺术评论:你拍照片时喜欢选择什么样的模特?邪恶的?纯情的?
索德克:孩子、狗、女生都喜欢我,因为他们能闻到我。女模特男模特都难不倒我,但是最难的是拍小孩子,如果说这些孩子不是你的,那么他们在你面前就会不自然。而这些(相片中的)孩子都是我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们完全放松拍照。我已经八十岁了,但难保我不会和身边的这位女性又有新的孩子,因为她只生了两个。也许我从这里回国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取一个中文名字,必须是有名气的中国人,你懂的。
我看上去并不是很可信的人,但我总是说真话,这世上少有人说真话。我坚持说真话,只可惜我的脸长得看上去不是很可信……我以前有个女模特是个小偷,她长得很漂亮,所以她说的任何话大家都会觉得是真话,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即使说谎也看上去很真。如果她有一天到陌生人家里说:我能用一下您厕所里的毛巾吗?别人会毫不犹豫答应,但如果换作是我,那别人会直接踢我屁股,把我赶走:老东西,滚开!她有好看的脸和外表,但她内里是邪恶的!我有一张坏蛋脸,所以我不想出现在照片里,我试过但是我觉得很难看,我通常在镜头背后记录真实的东西。
有一次,给捷克国家剧院一个很有名的女舞蹈者拍摄。开始之前,她有一个要求:我能不能脱衣服?女士要求男士做事,男士就必须要做。这是一个命令!所以我就让她脱了,就拍成了很漂亮的照片,因为我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我什么(职业)都试过,画画、写作、当导演、演员,但是只有拍照片最成功,为什么别的没有继续呢?因为我有16个孩子要养活,所以我只能拍照片。这就是生活!
艺术评论:你是如何与模特之间建立起信任关系的?
索德克:我从来没有对模特说必须要做什么,从来没有。我一生中从来不会去劝说谁在照相机面前干些什么,从来没有。我有其他400种选择,所以我从来不要求他们来工作室做什么。我从来不“选”模特。我只是坐在那里等到有谁来敲我的门,然后我看她或者他是不是想要拍照。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在街上找漂亮姑娘拍照,但我一开始拍照,她们就跑,然后我很愚蠢地追着她一起跑,这种行为根本没有一点好处。
西方与中国有不同的文化,“羞涩”实际上是一种内在的坚定。我研究过中国古代的性读物,我想这是一种比欧洲更加复杂的文化,欧洲可能会有冷漠等态度,但从来没有“羞涩”这种说法。
我的照片都是投入感情拍摄的,如果大家看了以后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悲伤的情绪,我并非故意如此。
艺术评论: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德语呢?俄语呢?
索德克:我十五年前在美国待过三个星期,但现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把英语给忘了。不过,无论如何我是弗兰茨·卡夫卡的亲戚,可惜我不是昆德拉的亲戚。
我小时候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但由于二战之后大家都很讨厌德国人,所以没有机会说德语,就这样忘记了。俄语是学的。但是那都是学校里的事情,现在都忘记了。我很讨厌俄语,我觉得这种语言很蠢,我讨厌俄语也是因为俄国人侵略过我们,所以我故意忘掉俄语。
艺术评论:现在我们看到的,大多都是你的旧作。
索德克:我不敢给大家看新作品,因为新作品就像红酒一样,公开需要时间。你看到的这里展览的照片起码放了三十年到六十年了,所以下一次我们见面可能就是五十年以后了。而且新照片有一种苦涩感,虽然我也许没有理由这样,我明明有幸福的家庭、健康的小孩,但是我必须要诉说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而不是像六十年前那样。我只是那样感受到了苦涩。
艺术评论:捷克还有一位纪实摄影师寇德卡非常有名,经历那么多历史事件,你却从来不拍纪实摄影,你怎么看待这位同胞?
索德克:他是个很好的摄影师,我见过他好几次,但有趣的是,他最好的作品是五十年前所拍的吉卜赛人。他告诉我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两个月,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新闻记者,但两个月对我来说太漫长了!我可能只会在那里待不超过15天吧!曾经有一位女士,先喜欢了寇德卡,后来开始喜欢我了,哈哈。我们都是好兄弟,我很同情他。
很少人知道,寇德卡最有名的三张照片都是摆拍的,是事件发生之后拍的。在柏林国会大厦有一张照片,这类照片只有两张,一个是苏联记者拍的,还有一个就是寇德卡。有一张照片是在越南拍的,一个女孩在跑,后面爆炸了。
我经历了二战,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还是看得懂当时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德国士兵被吊起来,波兰人把汽油泼在他身上点火烧死他,他哭着大叫妈妈。这个小兵可能只有15岁,波兰人以此来惩罚德国人的罪行。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目睹过战争,虽然在战争时拍的照片很容易就成为伟大的照片,但也许这是一种不幸也说不定。我希望你们永远不会目睹战争。因为在战后,你会经历长达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时间的痛苦回忆。所以我的愿望是能够在自己美丽的国家开开心心地活着,这是我仅有的愿望。
艺术评论:你的这么多照片一直都是在地下室拍摄,而东西方的铁幕已经打开那么久,为什么还坚持在封闭的空间当中拍摄作品?
索德克:用捷克语来说,我们希望唱同一首歌,我的拍摄风格很早就已经形成,所以我一直想拍这样的照片,我不想做别的了,因为同样的风格,才能一次比一次拍得好。我的摄影主题就是快乐、平安、平等、母爱。和政治相关的话题并不是我所关注的主题,这由其他的摄影师负责。
我有一个梦,我的最后一张照片和我最早的一张照片一样。最早的照片我已经有了,最后的我还是要等。最早的照片我记得是我的弟弟躺在我的背上。这种照片以前也有过,但是我是从拍我弟弟的时期开始算的,这是我的代表作。苏联入侵,那都是悲剧的事情,都是政治玩具。
艺术评论:结了四次婚之后,其中有两次被对方卷走所有底片和财产,你还相信爱情吗?
索德克:我当然相信。我最相信的爱情是母爱,因为不管孩子还是父母,都会以他的名义来爱。不知道这算不算都是爱情。我九年之前就爱上了我现在的女朋友,我有几个月一直都很爱她,这种状态是疯狂的,像喝醉的感觉一样,然后爱情都是比较激进的状态,最好的就是把爱情变成喜欢的感觉。如果有人告诉你我爱你一辈子,这是一个谎言。我觉得如果爱情变成友情,那这种果实就是好的果实。我大概爱上过五六次,但没有一次是好的结果。我跟现在的女朋友已经有九年了,我觉得这种长时间的关系能够告诉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在一起。
我曾经有过两次是为了爱情自杀,第一次是想上吊,但我的脖子太疼了就放弃了。有一次我吃了很多药,在走廊走着走着我昏过去了,正好一个朋友是个医生,就送我到医院,把我的胃洗了一遍。后来我放弃了这种自杀方式。现在我就一直等,等到自然去世。
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关于爱情。我就是给人家看了一本家庭照相簿。
(实习生徐燕倩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