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丰子恺先生的小品画摆在眼前,一种敬畏之心自会油然而生。你会感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文人,什么才是真正的文人画。丰子恺先生的画一般不大,但幅幅无论从构图到内涵都充实,绝没有空洞,也没有无病呻吟,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油滑。所表达的内容也一目了然。丰子恺先生的画一般被称为小品画或漫画。其实那只是针对画幅和过去认知的一种称谓。
我们分析他的作品,画幅确实不大,但表达的思想内容却很充实,这一点往往是那些大幅巨制都不能比拟的。也就是说他的画在精神层面具有小车拉巨货的功效,在不大的画幅中用简括的形象表达的题材却具有广阔的社会影响和现实意义。在运用题材上,所拾取的都是人们身边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小生活内容,并不冷僻。许多都是人们身边的琐事但往往被忽略的。这些题材让我们之所以感到亲切,那就是它就在我们身旁甚至就是我们经常目睹或亲为的小事。我们不需要对这些题材作特别的联想,便可被打动。可以说丰子恺先生是彻底的文人画家。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丰子恺首先是文人,就此而论这是一般画家望尘莫及的。也就是说在文化层次上他占据了有利地势。当然作文人并不是一般画家不可以的,但做文人必须具备的文化知识和文化创造力却不是每个画家可付诸实际的。因为你可以读很多书,你可以甚至背诵许多名句名文,但你不见得具有文字创作的功力和智慧。但在此方面丰子恺先生却可以,而且达到了驾轻就熟的程度。
丰子恺先生平生著述颇丰,共有一百五十多种。他在绘画、文学、音乐、书法、艺术理论与翻译等各方面都有重要的建树。
学术论文集:《西洋美术史》《艺术与人生》《绘画与文学》《近代艺术纲要》《艺术丛话》《艺术修养基础》
散文集:《随笔二十篇》《艺术趣味》《车厢社会》《丰子恺创作选》《艺术漫谈》《缘缘堂再笔》《缘缘堂随笔》《子恺近作散文集》《教师日记》《率真集》
小说:《小钞票历险记》
翻译著作:《苦闷的象征》《理论集》《艺术概论》《初恋》《自杀俱乐部》《猎人笔记》《源氏物语》
《音乐论著》《音乐的常识》《音乐入门》《近世十大音乐家》《孩子们的音乐》
以上统计可能不完全。画家出画集司空见惯并不新鲜,但以上这些都不属美术创作,但不能说与美术创作无关,而且应该说与美术创作息息相关。我们从中可看到丰子恺先生的文化造诣之深,艺术涉猎之广泛,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及文字驾御能力之强。这是一般画家所不具备的。这无疑对形成他的文人画起到了基石作用,使他可以在这块坚固的基石上自由的驰骋。作为一个画家,决定他创作深度的不取决于他的美术技法,而取决于他形象思维的能力和对事物认识的深度。因为技法在多次重复中必然会得到锤炼,终究能达到一定水准。但如果缺乏艺术形象思维能力和思想认识能力,作品外在可以达到光鲜思想上却不会有深度。我们之所以看到大多数画家属于所谓“没有脑子”的画手,正因为他们认识事物能力低。其原因就是缺乏或不会读书及思考。而高水平画家间的比拼正是集中在学识和对学识的应用上。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并非所有画家都能认识,即使能认识到而缘于天分也不见得能履行得当。丰子恺先生天资聪颖、用功且得到大师李叔同、夏丏尊的教诲,并与朱自清、朱光潜等文化高人结为好友。因此他走的是大文化途径,而并非局限在小美术文化氛围中。在美术上他不追求表面的丰盈和夺目的璀璨,他追求在一粒微星中体现光的热度,在一滴水中展现世界的博大,在一庄小事中推演善心具有的博爱情怀和力量。
丰子恺先生出版过许多画集,一般称他的画为漫画,在今天看来皆属于小品画,而与今天所谓的带有幽默讽刺意味的漫画毫不相干。他的这些小品画只小在篇幅上并不小在立意上。这些画有个特点,笔墨精练,立意清晰,针对性强。
图1
图2
先说笔墨精练。丰子恺先生所作画的画幅小,笔墨也十分简练,不过笔墨形式并非西画速写式的简练,而是中国画式的简练。他的画在讲求笔墨准确生动的同时,强调简约、干净,绝不有多余的点线。比如他画的著衣人物,那衣褶干净简练到既无法再简练,又无法添一根的程度,确实有增一分则嫌过,减一分则不足。且画中的每根线不但有钢丝般坚挺的书法意趣,且与人物紧密结合具有鲜活的生命力。(见图1)简约并非形式及内容干瘪在丰子恺先生的画作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示。简约而充实成为了他绘画最大的特色。他操纵笔墨随形的变化而变化,不仅准确的、艺术的勾画出形象,其魅力还在于能他能充分调动起观者的极大想象力来补充形象中当有而略去的笔墨。丰子恺先生的画作通篇极妙地体现出了统一的简约格局,几乎让人看不出重点与省略,因为他运用了实际笔墨与虚拟空间笔墨的表现手法。哪里需要实际笔墨,哪里需要虚拟空间笔墨被他处理得恰到好处完美无缺。请看(图2),这幅画题字曰:凭君传语报平安。作者以简约的笔墨勾勒出一个杂院,一名绿衣邮递员送罢信走的侧身,一名青年红衣女子侧身在院中迫切得没有回到房中就展信观看丈夫来的信。房子后闪出飘飘的几缕不能再少的着绿杨柳枝条。毋庸多言,此画是以唐王昌龄诗构思成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但毕竟此画是反映现实的,同时为了增加情趣,在房子的窗子内露出一个人的头,那神情分明是在窥测女子手中的信。民间的那种小市民俗情立即跃然纸上了。这与鲁迅先生《伤逝》中那种小市民喜欢窥测别人私事:“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何其相似。这么丰富的颇为连贯的动画面内容却用简约的笔墨尽情的描绘出,不但没有使我们感到空洞,相反让我们感到了画面的无比充盈和联想的无比丰富。此类作品很多,如(图3)。
图3
丰子恺先生的画立意没有晦涩的,都是极为鲜明的,并能随时代不断的自我更新。丰子恺先生的作品总体来说以温柔悲悯的心来看待事物,他之所以如此不是我们探讨的重点,故略去不谈。在他的作品中有描写童心的,有描写人间悲悯关爱的,有劝诫不杀生的,有描写民俗生活的,有诠释古诗词情境的,有描写国家大事的等等。比如建国十周年他有画作,见(图4),这里谁能想到只凭借了那数只升空的彩色气球就将人们庆祝国庆的热烈气氛及心情表达出!抗战一周年后他有画作,见(图5),这里谁能想到只凭借两只风筝上面的“胜利、和平”就表达出了当时处于被侵略中的人们对保卫家园追求和平的企盼心情!作者还有许多描写诗词境界的有画作,见(图1、6)。这里不一一例举了。
图4
图5
图6
在国画中立意清晰一般是很难作到。丰子恺先生每一幅画的内容、目的都很明确,就此而论,他不是将美停留在绘画外在,而是将表达的意放在主要位置,绘画的笔墨都为意服务。这就是真正文人画的文以载道本质。笔墨在他的指挥下起到以一当百的作用,为此在他的画中每一笔所承担的分量是很重的。他的作品中的笔墨都是精华,没有凑和和多余的冗杂。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说:“书画在中国本来有同源之说。子恺在书法上下过很久的工夫。他近来告诉我,他在习章草,每遇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他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发现画就长进。讲书法的人都知道笔力须经过一番艰苦训练才能沉着稳重,墨才能入纸,字挂起来看时才显得生动而坚实。”丰子恺先生的画之所以可以简约的笔墨表现丰富的意境,与他的书法大有关系。他曾在李叔同先生的指导下临摹过《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魏齐造像》等碑刻书法。在书法上他下过大功夫,书法是属于上乘的。国画就是这样,没有精湛的笔墨功力,简约的笔墨就缺少了依托,变成了缺少国画味道的速写。这就是当代许多虽然贴近生活,意义也很深刻,但缺少笔墨意味的作品都沦为平庸的原因。在丰子恺先生的画作中大多将表意题写出。如“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燕子没有手,自己会作巢。衔泥又衔草,全不怕辛苦。”“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的还很长。他将书法、立意与绘画融为一个整体,珠联璧合互相照应。使立意美与绘画形象美书法美交相辉映。
丰子恺先生的绘画针对性没有模糊不清的现象,大都非常清晰。这样说并非是他的作品如同连环画,主旨在于叙述。而是说他的画具有以小说大,以微观反映宏观的特点。他以清晰的针对,反映出现实的问题,让读者通过眼前的实际去推而广之到其它类似事物上,从而被规劝或得到教育。在艺术创作中通常都是针对性并不那么明确,比如徐悲鸿先生的“愚公移山”,就是借古代寓言故事辗转鼓励当时处于被侵略地位的中国人民要团结起来坚韧的去战斗。齐白石的“鹦鹉学舌”是借鹦鹉来讽刺喜欢传语拨弄是非的人。唐寅的“立石丛卉图”用“杂卉烂春色,孤峰积雨痕。譬若古贞士,终身伴菜根。”来借喻文人的穷苦生活。总之都是间接辗转的表达,而丰子恺先生大量的作品都是直接清晰的表达。那么直接清晰的表达是否缺乏艺术性吗?确实,我们见过不少的画家直接的表达,他就停留在那件事本身上。比如画老北京人现实或过去生活,就钉在了那件事上,不会再有什么意义。但丰子恺先生的画可贵在含有故事情节和人物个性,并且具有社会的广泛性和推广意义。我们还以上面所举的“凭君传语报平安”为例子。那是现实中的事,第一反映出社会不和平。第二丈夫远去他乡,妻子久盼来信心情急切。第三此种社会情况不少。第四女子独守空房受到是非人的干扰。为此丰子恺先生的作品虽然具有立意明晰的特点但却有着广阔的社会性,具有让人产生广泛联想的艺术魅力。为此明晰与深刻使他绘画的一大特点!
最后我们还要说说的是,绘画形象的朴素也构成了丰子恺先生作品的一大特色。我们披览丰先生的作品,每一件都那么的朴素无华,绝无半点花狸呼哨,这就是文人画的本质之一,与我们所触目到的当今那些工艺性的大红大绿艳黄紫墨俗媚形象大相径庭。朴素并非不美,它实际是一种内美而已,就像黄宾虹浑厚华滋的山水,展示的是一种内美,那才是绘画的最高境界,这种美才禁得住历久弥新的审美考验。所以当我们今天披览丰先生的作品时,我们无不为那泛着笔墨清香的形象所倾倒!雅,雅,文雅,这才是真正文人画,他真正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
朋友,这些你认识到了吗?如果你对丰先生的绘画作品感兴趣,奉劝你在欣赏他的画作时,再读些他的优美散文,相信你不但会被他的才气所折服,且会大有收获。
北京艺术研究所刘玉来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