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谈论书法,常以书论书,不及左右,我以为痼疾也。翻阅典籍,历数名家大师,我却常常更为书家之文化与文学修养所倾倒。且不说“苏、黄、米、蔡”之文学造诣,单以“书圣”王羲之来看,其思想与文化之博大精深,其文学之精耕细作,实在是令我们汗颜的!
一篇《兰亭序》,贯穿古今,雄峙天下,书家眼中却只见书法,而不见思想与文学,此真可谓一叶障目也!谁都知道,兰亭当天相聚的可是国家顶级军政高官谢安、孙绰等41位当朝名流,真是高官云集,群贤毕至,可王羲之笔锋一转,却说,“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又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王羲之感慨人与人的相处,时间很短暂;感慨有的人“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感慨死生之大事,生命之长短,光阴之飞逝。短短324个字,神态自若,超凡脱俗,字字珠玑,文风清秀,隽永!更值得称道的是,文中饱含着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与探求,使这一兰亭雅集有了超然物外的深广的内涵与思想。
我不由得试想今天,倘若也有这样一次聚会,那又该何等不同!这样的序言如果不把那些达官名宦个个吹嘘一番,至少也要把如此名流好好罗列一遍,当然也就更不要提什么精神与思想了!拍马屁唯恐还来不及,哪有时间进入内心,想及生死之无常,时光之虚无?
这不由得不令人感叹!王羲之,这个出身东晋“王谢”名门的贵胄公子,这个曾经“袒腹东床”,16岁即被太尉郗鉴相中的“东床快婿”,其身世自然非同寻常。其父王旷,历官淮南丹阳太守、会稽内史。伯父王导,历事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出将入相,官至太傅。还有一个伯父王敦,那也是赫赫有名之辈。
正如唐太宗对朝臣所言:“书学小道,初非急务,时或留心,犹胜弃日。凡诸艺业,未有学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专精耳……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吾之所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倘若没有真知灼见,没有深厚之文学浸润,王羲之又何能有此卓识与洞见?可见,文才绝不是书法的附庸与点缀,而恰恰是书法之母,书法之根。
到如今,毛笔的用途已经日益萎缩,当它作为一种传统文化被我们继承与发扬光大时,我们却早已忘记了古人对待书法的谦和与智慧,恨不得把书法作为人生之要义、经国之伟业!于是乎,书法成了一项专业技能,成了一种显摆与营生,成了明争暗斗的名利场,成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任人肢解的工具,甚而成了一棵摇钱树,翻手为名,覆手为利。眼目所及,除了书法还是书法,文章没了,文才更是罕见。大都为练字而练字,为线条而线条,只见笔墨,不见文学,不见精神,到处是不学无术的无知的“书法家”。书法背后的那个大大的人不见了,修养与情操不见了,精神与思想更是不见踪迹!这便是可悲的今天的书坛,乌烟瘴气,鱼龙混杂,令人徒生厌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