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的东南亚迎来现代艺术的曙光,在荷属东印度群岛和西属菲律宾群岛,分别出现了两位艺术先行者,带来两次艺术风潮。两个群岛在印度洋与太平洋之间,没有腹地、四面环海,分属荷兰和西班牙,两次艺术风潮也相差近半个世纪。
荷属东印度的拉登·萨利赫(Raden Saleh),为十九世纪中期的东南亚带来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风格。十九世纪末的空白则由西属菲律宾的胡安·卢纳(Juan Luna)填充,他用世纪末的拉斐尔前派、唯美主义、印象派和新艺术风格,勾勒出东南亚的灿烂画卷。拉登·萨利赫的时代,是大革命后向资本主义迈进的阶段,而胡安·卢纳则身处帝国主义的夹缝间。
《布拉干的女人》,胡安·卢纳,1895年,菲律宾国家博物馆 藏
帝国主义下的殖民地艺术
19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初,是欧洲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和英国的维多利亚晚期,一派和平,文化艺术高速发展。大洋彼岸的美国正处于镀金时代(Gilded Age),刚刚结束南北战争,资本主义快速发展,向世界第一强国跃进。
《罗马侍女》,胡安·卢纳,1882年,私人收藏
19世纪末的东南亚,各殖民国家加强控制。英国将海峡殖民地从英国东印度公司手中接管,由英国女王直辖;荷兰将荷属东印度从1800年破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手中收回,交由荷兰王室直辖。西班牙1869年通过宪法进一步统一,但西班牙帝国的新世界殖民地却日渐松动,而美利坚合众国成为新兴帝国,觊觎着西班牙在美洲和亚洲的殖民地。
《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拉蒙·布兰科肖像》,胡安·卢纳,1894-1896年,菲律宾洛佩兹博物馆 藏
胡安·卢纳在菲律宾备受尊重,被视为菲律宾现代艺术的创立者和民族英雄。与印尼的拉登·萨利赫相比,胡安·卢纳的民族英雄称呼来得更名正言顺。拉登·萨利赫从未公开或正式表态支持爪哇民族主义,甚至一度是荷兰权威的效忠者。但世纪末的胡安·卢纳却是个真正的民族主义者,不仅是画家,也是政客。他是菲律宾共和国早期开拓人之一,长期参与政治独立活动。
胡安·卢纳的《罗马斗兽场的地下室》是菲律宾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胡安·卢纳的艺术生涯短暂,享年42岁。与拉登·萨利赫这类荷兰殖民“体制内”画家稳妥笃定的一生不同,胡安·卢纳年轻气盛、跌宕漂泊、大起大落,他的个人经历也反映在作品中,在帝国主义盛世下,画家试图借助帝国正午的耀眼光芒,翩翩起舞。
《披着披巾的女人》,胡安·卢纳,1889年,菲律宾阿亚拉博物馆 藏
胡安·卢纳与拉登·萨利赫从未相见,甚至不知晓彼此的存在,却不约而同地跨越时空,走过相同的道路:向欧洲宗主国学习绘画,凭借过人才华得到宗主国主流艺术界的肯定,随后返回故土重新成为本土艺术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创作了大量欧洲风格绘画,以及东南亚本土题材作品。
19世纪中后期,西班牙因国势衰弱对菲律宾的控制减弱,大量外资渗入菲律宾,菲律宾成为西方列国的原料产地和投资地。经济的活跃使菲律宾中产阶层增多,接触西方进步思想,并开始关注菲人自身的权利问题。
胡安·卢纳两个不同版本的《西班牙与菲律宾》,在新加坡国家画廊展出
历史剧场
1857年,胡安·卢纳生于菲律宾吕宋岛一个经济宽裕的中产阶级家庭,他与哥哥就读航海学校,弟弟在西班牙读药学。成为海员对一个中产家庭来说,是稳定的谋生之道,但胡安·卢纳从小热爱艺术。与权贵出身、可以无忧无虑追求艺术的荷兰“体制内”画家拉登·萨利赫不同,胡安·卢纳的艺术道路需要更多努力。
《小提琴艺人》,胡安·卢纳,1876年,菲律宾洛佩兹博物馆 藏
在哥哥马纽埃的陪同下,20岁的胡安·卢纳于1877年抵达西班牙马德里,哥哥学习音乐,他学习古典油画。胡安·卢纳早期的作品主题古典,取材欧洲古代历史。他从布威-利顿的历史小说《庞贝城的末日》汲取灵感,在巴塞罗那创作了绘画《快乐美女与盲人奴隶》(La belleza feliz y la esclava ciega),又根据古埃及托勒密王朝历史,创作了《克娄巴特拉之死》。
《菲律宾国旗》,胡安·卢纳,1894年,菲律宾国家图书馆 藏
美西战争爆发后,胡安·卢纳终止了访美计划,转去加拿大会见革命党人,还前往奥地利与支持革命的学者会谈,最终换来的只有失望,弱小民族在强权面前无能为力。
旅途中,画家得知妹妹病死,哥哥在监狱中被杀害,西班牙也被美国打败。这个全新的美利坚帝国仅仅花了2000万美元,就购买了菲律宾主权,存活仅一年的菲律宾第一共和国顷刻间土崩瓦解。
胡安·卢纳不愿生活在美帝国主义统治下的菲律宾,他没能跨越旧世纪,迈入新世纪。在旧世纪的最后一年,也就是美国即将占领菲律宾的1899年,他的生命在香港戛然而止,也将东南亚现代艺术永久地封存于十九世纪。
《克娄巴特拉之死》,胡安·卢纳,1881年,西班牙普拉多国家博物馆 藏
克娄巴特拉俗称“埃及艳后”,胡安·卢纳在处理这个题材时展现了自己的创意,《克娄巴特拉之死》有前拉斐尔画派的风格,诗意静美,有一种民谣的均衡韵律,仿佛但丁·罗塞蒂再现。这幅画作1881年在西班牙国家展览会上获得第二名。
对于来自西属东印度殖民地的画家来说,想被人认可就要不断积累绩效,参加国家级艺术展和博览会并获得奖项,才有可能脱颖而出。胡安·卢纳在欧洲期间不停地参加画展比赛,他的《罗马斗兽场的地下室》于1881年在西班牙国家美术展上获得一等奖,成为艺术家最著名的作品,将他送上菲律宾国民英雄画家的位置,如今这幅画作摆在菲律宾国家博物馆最显眼的展厅。
《罗马斗兽场的地下室》(Spoliarium),胡安·卢纳,1884年,菲律宾国家博物馆 藏
与胡安·卢纳一同获奖的还有菲律宾画家伊达尔戈(Félix Resurrección Hidalgo)的《圣女贞德暴露在公众面前》。两位艺术家在西班牙权威艺术展中获得最高荣誉,对菲律宾来说意义非凡,标志着菲律宾艺术家与西班牙艺术家平起平坐,可以在同一场域平等竞争、一决高下。
《圣女贞德暴露在公众面前》,伊达尔戈,1884年,新加坡国家画廊 藏
这次获奖不仅是艺术层面,也是政治层面的胜利。在画家获奖后的菲律宾庆祝晚宴上,后来成为菲律宾国父的何塞·黎刹发表演说道:“在卢纳的作品中,我们看到阴影、冲突、消逝的光芒,有神秘,有恐怖,仿佛热带地区黑暗暴风雨的回声、雷电的霹雳声,充满火山爆发般的破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