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主义美术的当代意义 ——中西美术名家观点的交流与碰撞[图文]

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 水池和镜子 98×83.5cm 木板油画

关于写实主义的讨论，基本上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无论国际上的观点如何演变进化，在国内，无可否认的是，写实主义依然占据着主流阵地，也是有着广泛群众审美基础的艺术形式。但写实并不意味一成不变，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中间也包含着许多观念技法上的变化和发展，尤其是要深刻理解写实的内涵，发掘现实的当代意义，对美术事业的发展无疑大有裨益。

近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当代艺术研究所主办了“写实主义美术的当代意义——中西美术名家论坛”，活动获得了西班牙塞维利亚市政厅、西班牙塞维利亚美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的支持。

出席论坛的嘉宾有：西班牙当代最富盛名的画家及雕塑家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西班牙写实绘画界著名画家及收藏家安德烈斯·加西亚·伊巴涅斯；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三届壁画艺委会委员，北京市美术家协会公共艺术委员会主任杜大恺；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文化部国家艺术档案专家委员会委员刘巨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北京国际双年展策展委员王宏剑；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美术创作院特聘研究员徐芒耀；四川美术学院院长、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协油画艺委会主任庞茂琨；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院长、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第5届油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艺委会委员何红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清华大学艺术学学位分委会主席，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当代艺术研究所所长张敢，论坛由张敢主持。

这样高咖位的对谈，涉及到诸多个性的观点，不时散发着思想、智慧的光芒，对广大美术爱好者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有益的公开课，无疑会有所受教和启迪。

张敢

写实主义的风格是多样的，在中国的语境里面，过去曾经有现实主义和写实主义两种不同的叫法。现实主义更多的是带有意识形态的因素，还有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批判，但写实主义更多的是一种从表现语言上面来进行创作的方式。在今天，尽管表现的语言纷繁复杂、多种多样，比如说抽象表现主义等等，都在当代艺术里面占有一席之地，包括艺术语言，材料媒介也都是非常丰富的。但是写实主义的这种美术依然有它的强大的生命力，这个也是我们今天大家进行论坛的一个很重要的基础，我们可以探讨它的价值何在，它的生命力是什么样，为什么会引起大家这么大的兴趣。

法国理论家波德莱尔，曾经谈到过现代性的问题。他认为，艺术有一半是短暂的、易逝的、是偶然的，另一半是永恒的、不变的。短暂的、偶然的和稍纵即逝的这一部分，其实就代表了我们跟这个时代的关联，那个不变和永恒的部分是什么？是艺术所传达的主题，传达的人类的情感。里面所包含的关于审美的这些特征，它是永恒不变的。年轻人可能更喜欢一些跟时代关系更密切的，一些比较鲜活的内容，但是支撑这些比较丰富的表面现象背后的内容应该是永恒的。比如我们对情感的抒发，对情感的表现。这点决定了写实主义美术将永远有生命力。

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

从遥远历史上讲的艺术，它的起点总是现实。创造的基础，观点，写实主义的绘画，特别古老的绘画，哪怕是史前的绘画，都是这个起点。它是艺术家受到现实世界的感动而创造出来的，我觉得历来就是这样的。但是这个现实世界可以体现在不同的地方，所有艺术都是一种体验、一种经验。从摄影术发明之后，（写实绘画）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它作为现实世界表达方式，已经被摄影所挤占了，摄影、电影（被认为）就已经足够来表达现实了。而对于摄影，我们其实一直在怀疑它在传达现实的方面是不是真的有效？对我来说，写实主义是非常重要的，是表达感情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作画的人必须对现实世界产生一种情感，否则他就不能传达情感，我们的艺术是要传达情感的。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伊巴涅斯是怎么想的，我们来听听他的看法。

安德烈斯·加西亚·伊巴涅斯 罪 116×116cm 木板油画

安德烈斯·加西亚·伊巴涅斯

我（的看法）和安东尼奥差不多。我认为首先要遵循当代艺术领域之内我们所认为的写实主义，因为写实主义也有很多不同的门类，不光是具象的。我们想要展现我们所认识到的许多真实的事物，也就是说不是抽象的东西。但在具象主义中还有许多不同的门类，比如说毕加索，毕加索其实是一个具象主义的艺术家。所以我们要来很好地定义、来界定，我们谈论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写实主义）？我认为我们讲到的是一种写实主义的绘画语言，在当今这个艺术世界里面，就像安东尼奥所说的一样，可以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客观性，要把这个看到的具体的世界，用自己的一种带有某些客观性的、一种三维的方式，把这个现实给表达出来。有时候就会质疑到比如委拉斯凯兹是利用更加客观、自然的方式来看待写实主义？而我们现在这个领域，像安东尼奥所说的，在摄影术发明之后，我们原来的想法其实是受到质疑的。好像把现实世界逼真描绘下来的做法在摄影术发明之后变得没有意义了。但是我们写实主义画派需要找到自己的定位，我们应该定位于对现实的一种诗歌化的理解。我觉得写实主义是和其他任何的抽象的语言一样都具有同样的现实性和生命力。所以我觉得我们要看到现实世界的一种诗情画意般的一种翻译、一种转译、一种传译，而不光是一种技法。要让艺术家有能力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绘画的写实主义必须要解放，必须要尽可能地脱离摄影的桎梏，这个就是我们的特色，我们现在的战场就在这里。绘画是具有审美性的，这个审美性是和情感有关的。绘画世界是非常复杂的，除了它自己有描绘现实世界的使命，绘画的色彩、形状、形式，它是有一种来表达情感的能力的，这是战略性的。所以具象的绘画，如果不含有情感的话，就什么都不是，这就是现实。

杜大恺 不丹拾忆5 93×64cm 水墨 2013年

杜大恺

我觉得写实主义基本上是一个西方话题，今天写实主义在西方较之印象派之前，不那么普遍，不那么热络。写实主义是我们艺术家认识和表现生活的一种方式。从一个宏观的意义上看，人类曾经有过的一切行为都不会决然地成为历史，它一定会在与现实相适应的状态下继续影响实际，在一定的时候还可能重新建立一个秩序。就写实主义来看，我觉得这是我们艺术家认识和再现世界的一种方式。写实主义本身，就我个人的观察体会，我觉得即使从技术层面也没有穷尽对世界的认知。在继续认识世界的这样一个前提下，我们会对世界有很多新的发现，这些发现，凭借写实主义还会得到相应的展示，所以它的价值没有成为过去。我觉得洛佩兹先生的话，就是对写实主义的重新解释，和洛佩兹先生之前的，我所认识的西方所谓写实主义画家的绘画不完全一样，它有只有洛佩兹先生才有的价值。

写实主义只是反映现实的一种方法。中国历史上没有“写实主义”这样一个概念，因为中国绘画从一开始就是和现实保持间离性，是一个相对理想性的存在。单从空间来看，从汉代开始的墓室壁画一直到今天，平面性是它的一个基本属性。中国绘画的语言是由一个平面性逐渐衍生出来的，这个平面性今天依然存在，依然是我们中国绘画的主体的、一个有支配性的语言形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觉得中国绘画、中国画家对写实主义的认识，可能和西方绘画所指的写实主义是有差别的。

庞茂琨 第二次触摸 160×200cm 油画 2018年

刘巨德

我很喜欢写实主义，其他抽象主义艺术、写意主义艺术、幻想主义艺术、表现主义艺术，我都喜欢，我认为这是人类的智慧。这些艺术之间，我认为没有界限。写实一定是和写意、抽象、想象这些艺术相对而言提出来的，他们之间是没有界限的。写实、写意、抽象、想象都是人的本性。只不过反映在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人身上的时候，可能会有差异和侧重。它是人类的智慧，所以它永远是不会过时的。包括抽象主义艺术，包括中国的写意主义艺术，都是认识世界，去求涉真相、表达真情。艺术是和科学哲学一样，是认识这个世界的另一条路，是什么样的方式，我觉得都是可取的，都是值得欣赏的。尤其是写实主义艺术，它本身最能接近大众，人们最容易亲近，能够代表它的某种情感，所以它是不可能消失的。任何艺术的出现，不可能让另一种艺术消失，只能互补、互动。

中国的写意艺术也包括写实。我们看明代的肖像画的时候，那种写实是图真、求美的，它是一种中国人的智慧。它虽然是肖像画，虽然是在平面里，不是一个光影的立体塑造，但是同样也有光影立体塑造那样无可穷尽的美丽。唐代的人物，宋代的山水画，我认为是写实的，但是也是写意的，它是心物合一的，一个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同一的状态出现了。我认为所有好的艺术里一定都存在着写实、想象、抽象、写意，包括变形。大家看安格尔的画，古典写实，绝美至极，但他也是变形的、抽象的；包括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古典写实，他也是写意的。所以写实主义艺术，就像刚才杜老师说的，没有穷尽。它现在也非常丰富，非常广阔，就像我们现在说的大和小，你能说高山之大和秋毫之末小草，哪个大？从艺术家的观点看是一样大，写实主义和写意艺术一样，如果说谁写实？都写实。谁写意？都写意。它没有绝对的界限，都是相对而言的。每一种画都是我们探索自然真相，生命真相的某一个节点。它不是绝对的，它是变动的。所有的艺术，如果我们用没有界限，没有分别的眼光去看，它们之间一定是互动互补的、各美其美的、美美与共的。

这里摘选刊登部分专家的谈话。

徐芒耀 新四军-车桥战役 502×290cm 2010年

徐芒耀

1980年，我由国家文化部和中国美术学院选派入法国巴黎国家高等美术学院深造，为期两年。那个年代学院内绝大多数是抽象绘画工作室。具象的仅剩两个，而且都不是写实风格的了。感觉写实风格已经绝灭，具象的即将被终结，于是就尝试抽象画。粗浅地了解一下抽象绘画的构成与基础方法后，画了七、八幅尺寸大小不一的习作（至今还保存了三幅）。事实上带着一种猎奇的心态进入状态，但很快就失去了感觉。当再做具象人物写生时，唤起了我旧有的激情和沉迷。我断然回头，知道自己割弃不了一直挚爱的写实绘画。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认为绘画是一种科学，有必要对人体的解剖解构深入的研究。他与米开朗基罗分别画了大量的人体素描。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他于1600年完成的《圣马泰殉难》和《圣马泰蒙召》一经面世，顷刻轰动罗马。他一改文艺复兴时期的线性绘画，采取加重暗部和深入刻画亮部的手法，追逐光线，体感与真实感，追索其眼之所见——视觉真实。

他“追真”的绘画不仅震慑了教廷，教会和教堂，而更深远地影响了他身后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巴洛克绘画。从委拉斯凯兹、里贝拉、鲁本斯、凡-代克到伦勃朗等大师，无一例外。可以说他的艺术也影响了之后的欧洲写实油画三百年。

其实我们中国人还是十分喜欢写实绘画的。比如齐白石先生画虾，下笔不多，但画得分外写实，栩栩如生。东西方文化很不一样，但在写实绘画的层面上，认知与追求是差不多的。

王宏剑

西班牙有两位画家对中国影响特别大。最早的是委拉斯凯兹，第二个就是洛佩兹先生。写实，“实”代表了人类所有文化的起源，无论是科技、音乐、绘画、哲学，任何一门学问都来自我们生活的大千世界。这个大千世界是先人类而存在的，是客观存在的，是永恒的。我认为文字起源也是来自于绘画。在中国的文字里面，文字其实就是绘画的意思。它从此衍发了各种文化、各种科技，这都是从真实而来的，所以说真实是永远存在的。只要人类存在，这种真实性就永远存在。如何表达真实，这就形成了写实主义、现实主义、抽象表现主义，它们都是表现真实的一种方式。

中国传统绘画是一种意象的写实，而西方油画是一种视觉写实。我们这一代画家把西方视觉空间的油画技巧和中国的意象写实相结合，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写实技法和现实主义有比较大的差异，写实是再现视觉空间，而现实主义是表现时代特征、事件，时代的潮流、思考。现在中国的现实主义画家，主要是把写实的技法和现实主义的思想结合在一起，来表达这个事件。还有另外一些画家，纯粹是表达一个现实的事件、现实的空间，在中国油画里各种各样的潮流都存在。我觉得只要人类存在，写实绘画永远不会消亡；只要天地存在，写实绘画也不会消亡，因为它是宇宙的本源，是世界万物诞生的一个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和潮流而改变。

庞茂琨

谈到写实主义，或者说写实绘画，我觉得在中国它的普及和大家的热衷程度，确实是胜于现在其他好多国家，它也正好说明中国今天的绘画对整个西方传统的传承与延续。中国从学院教育开始，它的体系实际上就是以写实主义为基本起点来展开的。我觉得中国人对写实有他自己的一些理解，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意识对今天的我们还是有影响作用的。中国人更讲究触景生情，虽然是呈现的眼见的事物，真实的东西，也更重视画里面的一种诗意，无论在主题的呈现上，在意境的表达上，会更多地去着力。我们看到像洛佩兹先生就具有这种诗人的特殊气质，可以把图像或者是一个景象转换为一种主观情感干预的结果，很明显地能感受到他的画有某种诗意在里面，这一点我觉得跟中国现在很多艺术家的观点是相通的。当然绘画的表面的样式肯定会不一样，包括风格，还有造型，一些自己的喜好，包括色彩，包括构成，包括选择的情境，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总体上我觉得这一点是共通的，就是主观的东西和客观的东西如何结合，如何相互渗透和谐，这是写实绘画最重要的东西。

何红舟 秋水长天 195×195cm 画布油画 2020年

何红舟

写实应该是一种手法，而现实主义它关乎一种态度。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现实主义的教育、教学方式，影响了整整的一代中国人。在徐悲鸿的时代，他所倡导的写实主义进入中国后，有很强的生命力，就在于它那种直观的对现实生活的表现。写实主义绘画与我们文化根基之间形成了东、西方之间的碰撞与融合，西方现实主义绘画在中国是有群众基础的，在改造中国传统绘画方面也产生了活力，但在文化认同方面却存在不同的看法，经过这么多年过后，两者逐渐开始融合在一块。写实主义绘画，或是写实风格，它只是一种风格，同一种风格里面是有好坏之分的，有水平高的，也有水平相对低的，有境界高的，也有比较低俗的作品存在。对于写实绘画的接受与认识过程，体现了中国人对于写实绘画的评价是有一个文化系统的。在我们整个人类文化的发展进程中，在艺术发展史上，不同时期、不同地域有不同的风格存在，到了一个文化交流发达的阶段，同一时期、同一地域又会有多种风格的交融，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就我自己而言，从事写实绘画的时候，这种对绘画历史的阅读，一定会对你在写实绘画的认知和理解上产生一个境界的提升，或者说是一个认识途径的扩展。所以我在这里想说，写实主义它不仅仅是一种风格，还包含了写实绘画如何感知、如何表现世界的态度，这是一个思想的问题，是我们的观看视角，我们的表达方式，所形成的一种思想的阐释过程。所以说到底，不管是哪种艺术形态，最终都是一种思想的一种交流。对于写实绘画，我们讲到其生命力所在，是因其语言具有视觉公共性，艺术表达的公共性，写实绘画因此具有了传播力和影响力。

我觉得中国写实绘画的发展，是在多元化的层面上的各自推进，相互之间会有交集，会有交流。写实从另外的角度来讲，它可能是写“真实”，是关于真相的问题，是关于描述的真切度的问题。所以写实绘画的生命力里面，也包含不断地通过揭示真相，来使得绘画风格与绘画形式得到一种永生。它不断地提醒我们，要回到我们的视觉上面来，重新审视对象，同时也审视我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