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图通草画
沟通东西两大文明的丝绸之路不止一条,如今已是共识。如法国汉学家沙畹所说:“丝路有陆、海二道,北道出康居,南道为通印度诸港之海道。”18至19世纪,虽然是中国由盛转衰的分水岭,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鼎盛期,由此输出的琳琅满目的中国制造,产量和水平空前。
近年国内各大博物馆的“海丝”主题大展不少,思路每每万变不离其宗,观众感受到的依然是“地大物博”。辽宁省博物馆“物映东西——18-19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中国制造”,有伦敦大学学院应用考古学中心作为主办方之一,又有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国际博物馆展览研究基地和广东民间工艺博物馆、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等机构支持,展品养眼且令人耳目一新。
除了长年来最能代表中国(China)的瓷器(china)、体现大国工匠水准的象牙工艺与漆器等,还有曾引领欧洲王室时尚的“双骄”——合起来是一柄精美象牙骨雕,展开来是一面美轮美奂团扇的“帽章扇”;还有大胆突破、无论大小简繁均是一副完整扇面的折扇传统的“篷车扇”。
但最为刷新认知的,还要数几门已经失传的艺术门类。
〖通草画〗
官邸生活场景通草画
通草是如假包换的国货,它是通脱木的别称,因“有细细孔,两头皆通”而得名,《本草纲目》就记载:“通草,色白而气寒,味淡而体轻……有清凉、散热和镇静之功,产后妇女炖食鲫鱼汤,可补虚通乳。”
这种植物从中药跨界到艺术甚至时尚圈,早有先例。《清史稿·后妃传》中记载,孝贤皇后“恭俭平居,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而这样的史实也被《延禧攻略》沿用,作为铁杆皇后一派的魏璎珞,终生以通草代替珠宝佩戴。《红楼梦》中“元春省亲”的名场面发生在冬天,也是靠通草等作为装饰营造了满园春色的效果。
通脱木的茎秆髓心部分呈白色,用类似削苹果皮的手法小心切割,就可以出来类似纸张的薄片状物。但由于其材料脆弱和大小限制,在正统的中国书画领域,一直难登大雅之堂,多用于装饰。鸦片战争前,中国的对外开放长期实行“一口通商”政策,西洋绘画大量涌入广州口岸,结果,这种遍生于南粤大地城乡郊野的低廉的植物,命运竟从此改变。
中国书画最为推崇的宣纸,虽然品质上乘,但不适合西洋绘画的涂料附着,也害怕潮湿变质。反观通草,除了造价低廉、取用方便,更有着宣纸所没有的优点:通草片的渗透性能不仅强,且具分层效应,于是矿石颜料被吸纳入画片表层内,还可以在光影作用下产生不同的色彩效果,这让通草画栩栩如生且具有强烈的透视和立体感——这一艺术特性最为欧洲人熟悉和喜爱。此外,通草画可以在潮湿环境下保存,也不怕长途运输中的虫蛀鼠咬。
几乎在每一张通草片上,都能看到中西技法的融合,但所有的通草画另有一特点,也可以说是局限——由于植物本身生长条件决定,画片的任意一条边长,最大也就20厘米多点。这造就了另一个歪打正着:直到今天,风景明信片的规格,都和通草画的开本惊人相似——不适合画宏大题材,但承载异国风情的细节,满足西方人对遥远中国的想象,作为“到此一游”的纪念和送亲友的伴手礼,简直再合适不过。
通草画大多是一画一人或一景,五行八作、市井百态无所不包,几乎每一组都是百科全书式分条目的图像化展示。比如一组“衙门”,官员按品级由高到低排列,甚至还有刽子手;“市场”主题,买卖水果、蔬菜、鱼、肉、杂货、五金、文玩……都区分得很细,无不惟妙惟肖。即便不是行业展示,所有的人物几乎都是在做事情的状态里:长辈、晚辈,主人、仆人、主妇、幼童……或缸前观鱼,或亭下纳凉,或桌边绣花,或花园嬉戏。
通草画对200年前中国风情的展示,从劳动到生活,对情景的展现巨细无遗,分镜头般记录下整个流程的每一个环节。譬如茶主题要从种茶一张张画到品茶,工匠主题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开始,一直到维修售后服务,几乎完全是今天大厂产品经理的运营思路。这可以说就是最早的图片报道,既为远方的看客架起了“现场转播”信号,对后人研究专门史也是宝贵的文献。实在是妙。
但正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艺术或技艺也是同理。承担“报道中国”任务的通草画,就算成本再低,在瞬时成像的照相术猛虎出笼后,也只有被蚕食的份。而鸦片战争后一口通商变为五口、十几口、几十口,本土的西洋画家群体渐渐北上、星散;与此同时,通脱木竟也匪夷所思地大面积绝迹于本来生长的土壤。
这都加快了通草画的消失——如今,包括通草画发祥地广州在内,几乎都找不到以此为业的艺术家;不过远在大英博物馆等国外收藏重镇,对这门盛极一时的古老艺术,倒都有丰富且高水准的收藏,只是在那里,通草画叫做米纸画(RicePaper)。不禁让人慨叹: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玻璃画〗
士兵像通草画
比起通草画的方寸天地,玻璃画景物复杂,尺幅和景深也大得多。在大型挂屏前,甚至比走在现实中的园林或者客厅中更加强烈:近景是家具陈设,远景是庭院风光,虽然被赋予了画的身份,其天然的镜像功能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艺术加工增强了——观者置身其间,自然成了人物群像中的一个。
和通草画不同,玻璃画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中国西周时已有“药玉”,但制玻璃产业一直不发达。至于在其上作画,要等到清代由郎世宁等传教士从欧洲带来。反观欧洲玻璃画,至少于中世纪的宗教题材上已经成熟,又在文艺复兴后走下神坛,成为丰富细腻的世俗艺术。18世纪,经“海丝”输入后,中国接过了世界玻璃画中心的大旗。
百工图通草画
一位广州十三行的英国商人Hickey在1768年的日记中写道:“我在这里见到了最优秀的玻璃画家,他们都生活在广州。”而到鸦片战争前期,广州已经形成了面向西方世界的外销画家街,1838年,一位美国商人Downing在参观完画家街后表示:“这种艺术几乎在欧洲消失,却在中国得到成功创作。”
中国第一位在西方参加画展、由此进入世界美术史视野的画家,就是广州画家街玻璃画家出身的关乔昌。他官称林呱(LamQua),和胞弟庭呱(TinQua)、同仁恩呱(YinQua)等一起,被鸦片战争前后的在华西方人认为是中国最好的画家群体。这种称呼既源自葡萄牙语“quadro(画框)”的缩写,更是对画家们的尊称,如同欧洲的maestro;“某某官”,本是外商对身为红顶商人的十三行经营者按粤语习惯的尊称,身为布衣平民的画家,因精湛技艺得到这一尊称,但绝不敢和红顶商人平起平坐——比Quan(官)差了点,就成了Qua(呱)。
玻璃画家需要在玻璃的背面反向作画,观众从正面欣赏,因此玻璃画又称镜画或反画;同时与传统绘画先远后近、先背景后人物的画法相反,玻璃画创作需要先近后远,先细节后背景。也许,中国人天然善于这门艺术,想想我们篆刻的古老艺术有着怎样的特性吧。特别是玻璃画在19世纪中晚期又在广州发展出蚀刻流派,其中最为精美、最具水准的“满洲窗”,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但可惜玻璃画创作生命的结束可谓“无问西东”:18世纪,随着传统纸上绘画的不断革新,绘制程序复杂、耗时过长的玻璃画,在欧洲就成了恐龙艺术,在中国也没有像篆刻一样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类型。
花卉图通草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