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不必有说法,不必自命清高,不必联想到君子。宋代以前,人们采莲只因荷花好看。朱自清先生漫步在荷塘边,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周敦颐《爱莲说》
北宋周敦颐这段话,取“出淤泥而不染”以下几句,以赠荷花,可矣。吾等非理学家,爱莲不必有说法,不必自命清高,不必联想到君子。
事实上,宋代以前,人们采莲也只为喜欢,只因荷花好看。
朱自清先生漫步在荷塘边,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荷塘月色》)
文 /三书
江南可采莲
《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这首汉乐府相和歌辞,可算作采莲诗的鼻祖。如今单看文本,亦能隐约想见那时采莲的光景。虽然乐曲早已遗失,但歌辞仍具有音乐的节奏和氛围。不难猜测,前三句为领唱,后四句为和声。
若以乐感为歌辞分行标点,也许还可以这样呈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采莲的确是江南的旧俗,自汉代就有,六朝时尤盛。然而汉乐府所唱的采莲与梁元帝萧绎《采莲赋》中所赋的采莲实已不同,前者是民间集体劳动场景,后者则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的文娱活动。
“江南可采莲”整首歌辞质朴活泼,民歌气息扑面而来。辞中只见叶,不见花;只见鱼,不见人。为什么?最初唱出这些句子的轶名作者,大约在采莲的光景中听见了天籁,于是乎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先来看叶。见过荷塘的人都知道什么叫“莲叶何田田”,在此不必笨拙地用别的词语来解释,比如一些书上释为“茂盛”,而将“彼黍离离”亦释为茂盛,田田和离离,岂同意哉?“田田”就很准确形象,别的词语只会冲淡并转移这种美。我们爱看荷花,也爱看荷叶田田。别的草木,绿叶往往是花的陪衬,荷叶却与荷花同样好看。
唐代李商隐有《赠荷花》诗,曰: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义山的眼光真是敏锐,立意新奇,赠荷花而不忘荷叶,世间花叶不能相提并论,唯有绿荷红莲并美共荣。且萎谢之时,也非绿肥红瘦,而是翠减红衰一起凋零。
想象一大片荷花荡,采莲的人划着小船,迤逦于田田的莲叶间,水下鱼儿轻灵穿梭,说是劳动亦可,说是嬉游亦无不可,此时谁不想放歌?
“鱼戏莲叶间”,吾非鱼,亦知鱼之乐。写鱼就是写人,见鱼乐即见人乐。乐如何其?“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互文复沓,音乐节奏活泼,光景明丽欢悦。
互文复沓说是一种修辞手法,不如说是人类情感的自然流露。殷商卜辞中就有:“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同样以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烘托等雨求雨的渴盼心情。
对于这首歌辞,我们还可设想更多的演绎方式。例如和唱部分,可以众声同唱,更可以不同声部和唱,彼此呼应回环交错,袅袅歌声荡漾于荷塘之上。
钱杜《采莲图》
你在采莲,看采莲的人在岸上看你
《采莲曲》
(唐)李白
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莲花好看,采莲的人也好看,还有看采莲的人。
采莲曲属南朝乐府清商曲辞,起于梁武帝萧衍父子。太白此辞,一片神行,取情布景,摇曳生姿,盖作于漫游会稽时期。
“若耶溪畔”几个字先已叫人感觉到美,别的溪畔不是不可以,但无形中少了西施的加持,所以入诗最好还是若耶溪。
溪畔采莲女,不是兀然现在眼前,而是“笑隔荷花共人语”。这些女孩子绰约于荷花后面,彼此轻声说笑。添了神秘感,岂不更美?若说诗中有画,这句该怎么画?很不好画。
三四句瞥见神仙,丽景丽句,活色生香。仍不照面,但于水中见其明丽光影,即“日照新妆水底明”。她们采莲时举起胳膊,衣袖在风中冉冉飘动,即“风飘香袂空中举”。《西洲曲》中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若耶溪畔的荷花,看来也是“过人头”了,采莲女隐映花叶间,始终没有露面。
莫非这些女孩子知道有人在看?太白接着写看采莲的人。“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有了公子与红妆,就有故事,这里不仅是采莲而已。太白将背景布置得美,让公子三五隐映于垂杨。别的树也不是没有,或没法藏闪,或有碍视线,不及垂柳依依更有情致。此二句画出来应该好看。
采莲和采桑不同。采桑是劳动,且在陌上田间,易遭轻薄子亵玩,如罗敷女和秋胡妇所历。采莲更像风景,且在水上舟中,但可远观,观者难于近前调戏搭讪。
游冶郎躲在垂杨后面,始终未交一语,大约已是夕阳西下,方才策马嘶入落花而去。至此似乎都是诗人的全知视角,最后一句“见此踟蹰空断肠”,可以继续是诗人的观察并替他们叹息。但可不可以是故事中人物的视角?谁见此踟蹰?谁空断肠?视角似乎并不那么明确。
古典诗歌常省略主语,而以直觉对情景共时呈现,这样不仅可以免却人为干扰,且能使诗歌如生活本身那样,拥有全息的多重视角。诗歌语义逻辑的模糊处,恰是在邀请读者想象力的参与。
顺着上句的文脉,见此踟蹰空断肠的应当是游冶郎,这是一个视角。但诗歌不必遵循线性的语义逻辑,它可以跳跃,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剪辑,进行画面和视角的切换,并通过这种切换创造更多的意义。
游冶郎隐映于垂杨下,采莲女岂能不知?彼此隔着距离,隔着荷花,脉脉地止乎礼,不也是一种传情达意?紫骝一声嘶,踏落花而去,何尝不是采莲女在听在看?那么见此踟蹰空断肠的也可以是采莲女,或许这个视角更有意味。当然还可以几个视角交互转换,这些都能为我们读诗增添不少乐趣。
明 陈淳《采莲图》(局部)
荷花好像要开口说话
《渌水曲》
(唐)李白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系古乐府琴曲名,太白乐府常袭用古题,以写自己所见,此辞实则《采莲》之遗意也。渌水即清澈的水,在秋夜的皓月下,更加澄明。有的版本将“秋月”改成“秋日”,秋日明净,湖水非不美也,但不及月下采蘋其境更清。渌水,秋月,南湖,白蘋,这些词语仿佛来自古老神话的碎片,想要把我们带回那个迷离恍惚的夜晚。
白蘋在古典诗歌中总是寄寓着哀愁,就像霜月与芦花,它们的白弥散着时间的忧伤,比如温庭筠的“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杜甫的“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这些清冷的事物,让人想起白头,想起岁月忽已晚的漫长等候。
“荷花娇欲语”,第三句转得突兀。本来在采蘋,底色虽有一层淡淡的忧伤,但毕竟还算平静,猛地看到荷花,遂心乱了,这荷花好像要开口说话。
太白诗中的草木经常像要说话,例如《长歌行》中的“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东风一吹,草木纷纷要开口说话。春天枝头探出的新芽,可不就是一句刚到嘴边的话吗?
此处的荷花,娇得几乎可以听见。它想说什么话?只有听到了荷花说的话,我们才能懂得荡舟人为什么愁杀。
很有可能太白在写这首诗时,想到了南朝柳恽的《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也是采白蘋,此诗更加婉曲。采蘋的女子遇见一个从洞庭湖归来的路人,他说在潇湘一带看见过你的爱人,即诗中所谓的“故人”,的确已是故人了。女子问故人为何不回来,他再不回来春花又要落了,路人说只因路程太远,但她知道其实是故人有了新欢。
借助与柳恽诗的互文,我们或可听见荷花要说的话:一句秋天的耳语,一个月亮般的声音。在太白诗里,采蘋女子遇见的信使,不是路人,而是一朵荷花。其实万物都会说话,只有在某个时刻,与之不期而契,你才听见它们。一朵花,一棵树,一张桌子,一块石头,一栋楼……你听见谁说话,你就是谁。
张大千 《采莲图》
采莲把一切都变成诗
《采莲曲二首》
(唐)王昌龄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古时吴、越、楚三国采莲之风甚盛,故以“吴姬越艳楚王妃”,括尽江南采莲女子之美。她们荡着小舟,于花间水上嬉戏,打湿了衣裳。“争弄莲舟水湿衣”,依稀可闻笑语声光,一语点染,更不多言。
后二句一来一归。女子结伴采莲,其乐趣在采莲,也在来回的路上。“来时浦口花迎入”,欣喜地到来;“采罢江头月送归”,惬意地归去。花迎月送,采莲把一切都变成了诗。
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去田里锄草,劳作一整天,但诗中对此只字不提,只写去路和归途,“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欧阳修写颍州人清明日游西湖,同样略去中间,但写来回路上是何情景。也许这些诗人并不全在使用什么表现手法,而只是出自他们本真的体验。想想小时候去赶集,去看戏,去走亲戚,无限风光别样心情正是在来回的路上。
第二首以旁观者的视角,写采莲女如花的美丽。“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人入花丛,罗裙与荷叶一色,面庞与芙蓉等同,分不清何者是花何者是人,故曰“乱入”。“闻歌始觉有人来”,直到听见歌声,才恍然觉察采莲人正划船过来。
古乐府有《碧玉歌》,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歌乃南朝宋汝南王所作,碧玉是他的妾,美如荷花,出身小户人家,嫁入侯门,深得汝南王宠爱。
采莲的典故,采莲的光景,于今皆成一梦,我等后现代鳏寡孤独,早已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