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5.129亿元“天价”刷新中国古代艺术品拍卖纪录的明代画家吴彬名作《十面灵璧图卷》,正在火热“出圈”。此幅图卷长达27米,核心部分竟然只画了一块石头——吴彬分别从十个侧面对一块著名的奇石做了“全息记录”,奇石的拥有者也即画作的授意者米万钟,进而又邀请一众文人好友为图卷题跋。其耐人咀嚼之处,不仅仅在于画作本身,更在于其包蕴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承载的别有意趣的时代审美风尚。
今天,让我们循着《十面灵璧图卷》,放眼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赏石文化以及赏石主题绘画。
绵长深厚的中国传统艺术,该怎样为当下的人们读懂?传统生活美学,是一个可亲可近的切口。那些流传至今的中国传统书画、器物之精华,不仅记取了古人不凡的技艺、卓越的匠心,也留存着一种生活方式、美学智慧。
长达27米的《十面灵璧图卷》,竟然只绘一石,以及一众爱石之人观石之思悟,彼时赏石风气之盛溢出画面。
新晋最贵中国古代艺术品《十面灵璧图卷》,由明人吴彬绘“石隐庵居士”米万钟所藏之罕见奇石。卷名之由来,盖据卷中绘制内容及题跋而得。其中,“十面”如米万钟题跋所言,知所绘为正背、左右等各十个不同角度。而“灵璧”二字则如李维桢跋言所述,“仲诏石实灵壁产”。吴彬完成此画作应为米万钟题跋中写到的“万历庚戌中秋”,也即1610年。
米万钟素来癖石,人谓 “石痴”。《六合县志》载其 “有石癖,似南宫,其书画亦妙绝一时”,其所著《大石记》则言“房山有石,长三丈,广七尺,色青而润,欲致之勺园,仅达良乡,工力竭而止”。而米万钟所藏奇石,尤以“非非石”为冠。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记载:“古云山房,米太仆万钟之居也。太仆好奇石,蓄置其中。其最著者为非非石,数峰高耸,俨然小九子也。……太仆尝以所蓄石令闽人吴文仲绘为一卷,董玄宰、李本宁为之题。古今好石者,自襄阳后,人辄称太仆云。”吴彬作《十面灵璧图卷》,即为此“非非石”。对于这块奇石,米万钟奉若至宝,其题跋中言及“至出三十年所藏。莫不辟易退舍,其峥嵘嶻,直将凌轹三山,吐吞十岳”。
以单一奇石,取真实尺寸,绘制十面,以二维平面,呈现出立体空间之美,十个分面,皆各不同,包罗万象,形神兼备,《十面灵璧图卷》由此展开的图卷可谓创新超前,亦足见绘画造诣至深。更值得关注的是,此卷可见吴彬与“非非石”身心共鸣时,透出的一种以自然为首要之东方审美,其间参以几何原理、音律节奏、五行之说。且看图卷各分面中,吴彬以纸张留白、设色浅淡不同,予观者以三维立体之感,而十面结构不失,石之形状随角度改变而跃然于笔触,知其真实还原几何结构之造诣。再看图卷中如线条的节奏,画面结构的起伏、呼应,乃至于有规律的纹理等,都有吴彬长时间佛教修行、梵呗之音洗礼中轮回的感悟呈现,直接表现即是律动,更何况,吴彬本就通晓音律。图卷蕴有的“五行之说”,则不妨参见董其昌题跋中所言的“宋时邵子有金木水火土石之说,与洪范五行差异。盖石得五行之秀,如仲诏所藏是已。”“而吴文仲所画皆以孙位画火法为之,故灵光腾越,欲灼斗间。至于蜿蜒垂垂,当作水观。釰铓鑱截,当作金观。昂藏森耸,当作木观。坡陀浑厚,当作土观。”
最终人们看到的长达27米的《十面灵璧图卷》,吴彬画作部分仅占不足一半,而另一半的创作,其实由米万钟和他那一众爱石之友朋——董其昌、黄汝亨、邹迪光、高出、陈继儒、叶向高、张师绎、李维桢、邢侗等晚明名士共同完成。他们为图卷题字作跋,尽情抒发面对奇石之感,如冥思禅想,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观之“非非石”,米万钟若惊若喜,又若痴若醉,犹在梦寐之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禁感叹此物神奇至斯。而高出跋言,亦知有所思,其言及“非非石”盘根错节,如泰山华山耸入天际,探之则又如宇宙浩瀚不相容而变化万千……令人精神震撼,不知其方位何在,实是天下最尤物,非同寻常之异观也。黄汝亨也得造化感悟,其以“十面灵璧图”慨叹此物纵横十面,千岩万仞,精妙至极,天地尽于咫尺之间,甚是契合庄生所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夫五岳之一卷石也。”
诸如类此跋言中“赏石”或“赏石画”之语,无不各得石趣抑或禅意,亦只有好石者能有此深刻感受。米万钟、高出、黄汝亨等跋者,于晚明时期,皆是传统士大夫,声名亦盛,其观供石之思悟,即彼时文人“乐道”之缩影,对精神世界探索之自白。
米芾痛失奇石“研山”后凭记忆对其反复描摹,苏轼因得“雪浪石”而命斋室名为“雪浪斋”……古往今来,文人雅士多有赏石之癖。循着《十面灵璧图卷》,人们得以看到文人赏石之癖,以及赏石风气之盛,这种风尚甚至已跨越千年。
事实上,赏石文化源远流长,无论是几案上 “山子清供”,抑或园林中“奇峰怪石”,皆得自然万千造化。其或如高耸峭嶂,或似陡悬坠石,或呈伏地独石,探游其间,“神行无底止也”。而赏石逸事亦是不乏。
米芾、苏轼、欧阳修等名士,都好石成癖。其中,米芾有“米颠”之称,其拜石为兄,逸事流传于世。《十面灵璧图卷》中邹迪光即有跋言“海岳每见异石,必具袍笏下拜”,李维桢亦跋言“米元章有石癖,见佳石辄具衣冠拜之。”其又得相石之法,如陈继儒题跋“仅米相石四法,曰秀,曰皱,曰瘦,曰透”,足见米颠爱石,所言非虚。
米芾曾得奇石“研山”,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旧物,其奉若至宝,爱不释手,《志林》载其“抱眠三日”。此物传为其新婚之夜,妻子李氏所赠,而李氏为李煜后裔,故世藏此宝。
宋徽宗亦是痴石之人,偶见得“研山”后,为之朝思暮想,心动不已,无奈之下,米芾之妻李氏只得将“研山”交予宋徽宗,以求不为之所累。
而痛失奇物后,米芾虽免牢狱之灾,却终日茶饭不思,神思不宁,只得凭记忆描摹“研山”,以慰其怀,又题记奇石特点,如篆书“不假雕琢,浑然天成”,“研山”之左右上下分别有楷书“玉笋”“方坛”“上洞口”“翠峦”“龙池遇天欲雨则津润”“华盖峰”“月岩”“下洞三折通上洞,予尝神游于其间”“滴水小许在池内经旬不竭”等字。作“研山图”后,米芾又作《研山铭》:“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厚坤。极变化,阖道门。宝晋山前轩书。”此书下笔挥洒纵横,跌宕多姿,成为其书作传世珍品。
苏东坡对于奇石的偏爱,从他留下的与石有关的诗篇便可略知一二,如《咏怪石》 《双石》 《醉道士石诗》《文登弹子涡石》《仇池石》《壶中九华》《怪石供》《后怪石供》等。因得“雪浪石”,苏东坡更是将其斋室命名为“雪浪斋”,并作文《雪浪斋铭》:“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不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云’。”
另有杜绾 《云林石谱》、渔阳公《渔阳石谱》、常懋《宣和石谱》等石谱专著,载石品诸多,各具出产之地,采取之法,详其形状色泽,而第其高下,同样甚得赏石之妙趣。
奇石之要,在“瘦、漏、透”。其中“瘦、漏”关乎形态、轮廓,“透”则是以穿洞、窍穴呈现,所谓“瘦骨拔凛凛,苍根漱潺潺”,如是也。诚然如斯,文人赏石之癖,盖因奇石本为天地灵气所钟,其“瘦、漏、透”如微观宇宙洪荒,又似地骨云根,有千岩之秀,而“嗜石成癖者”,则随情率性,坐看山水,冥思脱俗,得荡涤心尘。
如白居易“嗜石适意”,苏轼“观相释我”,又“舍石释幻”,米元章“袍笏下拜”等,俱是“石不能言最可人,以此悦有涯之生”。隐有微光的“石孔”中化迹的“自然世界”,或许正是他们所求而不得的“桃花源” “小洞天”。
“赏石”之妙有别,画石之法同样技法繁多,董源、巨然、黄公望、倪瓒等诸名家以“石法”与“皴法”结合,所作“石画”各自精妙。
而中国古代绘画中,奇石亦可谓历代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颇为钟爱的一大母题。关于“石画”的名作,除《十面灵璧图卷》外还有不少,例如苏东坡《枯木怪石图》、王学浩《寒碧庄十二峰图》、郑燮《竹石图》、孙克弘《文窗清供图卷》、石涛《松竹石图》等,“元四家”也皆有以“赏石”为题之画作。即便在近现代画坛中,仍不乏吴冠中《狮子林》这样令大众耳熟能详的作品,以“太湖石”为物象表达气韵、筋骨。
画石,犹“纸上岩骨”,需要在纸上画出石头的筋骨雄浑。恽寿平《南田画跋》中有言“董宗伯(董其昌)云画石之法,曰瘦、漏、透,看石亦然。即以玩石法画石,乃得之。”董其昌《画禅室论画》中,也云“昔人评石之奇,曰透,曰漏,吾以知画石之诀,亦尽此矣。赵文敏(赵孟頫)常为飞白石,又常为卷云石,又为马牙钩石,此三种足尽石之变”。为了尽现奇石的形态、筋骨、肌理、气韵,绘画技法需要跟上。事实上,奇石之所以能够成为画面主体或独立构成,与中国古代绘画史的发展不无关联——随着山水画的全面发展,山石的具体画法趋于全面,勾皴点染兼备,奇石形象慢慢从人物画或山水画的背景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绘画题材,此后更发展至山水画之基石。
因“赏石”之妙有别,画石之法,同样技法繁多,如“层累取势法” “间坡法” “大小相间法” “动静结合法”等,尤是诸名家以“石法”与“皴法”结合,所作“石画”各自精妙,多具自我面貌。
其中,“北苑巨然石法”,即画者兼施以披麻皴,后世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等,多效仿此法。而倪瓒“画石”则类于关仝,惟笔法“仝用正锋,云林则多侧笔”。王蒙以披毛皴带解索皴,亦别开新面。另有 “米氏点染石法”,也得“石画”之精妙殊异。此外,“皴法”计有十余种,另有大斧劈皴、小斧劈皴、雨点皴、芝麻皴、云头皴等,其间又有相互搭配使用者,故石画之奇,实是变化万千。杨复明《画石歌》中,也有引明人宋懋晋关于“石画皴法”观点,言及“范宽皴石面,李成皴石脚,徐崇嗣无皴。本非用意各执,画法不同耳。又曰:对面皴圆润突起,李成画法也。李唐善画叠雪,梅道人师之,覆竹于上,佳作也”。由此可见“石画”之幻变无尽也。
再者,“赏石”有“山子清供”与“园林之石”不同,所以“石画”描绘特质与法度及构思也有差异。“山子清供”如吴彬《十面灵璧图卷》,千怪万状,纵横无定,观者目光所及之处,沟壑、峰芒,蛇舞凤腾,相互掩映,以求冥思脱俗。而“园林之石”则多有景物呼应,如宋徽宗《祥龙石图》,淡墨层层渲染出湖石之洞眼,大小、深浅相叠,极富变化,又置异卉奇花于 “奇石”上端,以虚衬实,以艳衬拙,呈园林富丽典雅之气息。
反之,“石画”不同,“赏石”禅悟之“趣味”自是为物所移,此从20世纪初大休和尚的《百怪图》或传苏轼《潇湘竹石图》,可窥知一二。其中,《百怪图》与《十面灵璧图卷》有相似之处,即石画旁,皆有题跋,不过,前者“画石”不求形似,任笔癫狂,如石块之大小、取势、阴阳向背等,只随心所欲,得变幻机锋,观大自在。李学诗曾言大休画石,顷刻百千态,纸落云烟飞,笔挟风雨快。传苏轼《潇湘竹石图》则画面一片烟雾缭绕之水景山色,可谓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令人心旷神怡。而观画中大小两怪石,盘踞疏竹之间,未见萧寂悲凉,反是风骨傲然,内蕴勃勃生机,即“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亦可称“格物澄怀”。而《十面灵璧图卷》更偏向于“文人画”意趣,其变化万千亦未有穷尽,而游心其中,此思更甚,得悟哲理三昧,而明心见性。
天然造化之物,升沉岁月。可见,万物生灭、宇宙大道等哲学深思,尽寄寓此“小小奇石”中。不单止于国人,日本室町时代也有赏石兴起,其间亦参以禅意,而西方艺术中,如米开朗基罗、罗丹等,同样从石头中,寻找生命与自然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