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每用“看不懂”、“不知画的是什么”来质疑当代艺术作品。其实,在古典艺术、现代艺术作品的鉴赏中,同样存在着这个问题。
通常,对于古典艺术,中国的唐画也好,宋画也好,西方的文艺三杰也好,古典主义学院派也好,我们误以为是人人看得懂的,不存在看不懂的问题。其实,看得懂的,只是它们所描绘的形象、故事、内容,而不一定是它的艺术。当然,对它所描绘的形象、故事、内容,也有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览者所得,未必是秉笔人的本意。对它的艺术、美存在着严重的懂与不懂之别。三幅人像写实素描,一幅出于拉斐尔之手,一幅出于安格尔之手,一幅出于高考辅导班的优秀学员之手,掩去名字,100个观者中,80人认为不分上下;20人认为拉斐尔、安格尔所作高于学员之作。20人中,15人认为拉斐尔和安格尔不分上下,只有5人认为拉斐尔高于安格尔。你能说,对于古典艺术,是人人都懂的吗?
对于现代艺术,中国的徐渭、八大也好,西方的梵高、蒙克也好,在当时便有“看不懂”的,斥为胡涂乱抹的不知所云;后来,当然“看得懂”的人多了起来。甚至连不懂的也没有人再会坦陈自己“看不懂”,而都宣称自己“看得懂”。但不论形象、内容,单论艺术,真正懂的又有几个?这时,一部《王子复仇记》,当然不是古典艺术的《王子复仇记》,而是假设现代艺术的《王子复仇记》,有一千个读者,只有100个哈姆雷特,还有900个却成了李尔王、奥赛罗甚至朱丽叶!
三幅水墨写意的小鸡,一幅出于齐白石之手,一幅出自娄师白之手,一幅出于旅游景区的商品画家之手,都是“高雅艺术”而不是“行画”,因为,只有形似逼真的画才是“行画”,而写意的则不是“行画”而是“高雅”艺术。掩去名款,100个观者中,80人认为不分上下;20人认为齐白石、娄师白的高于商品画家;20人中,15人认为齐白石和娄师白不分上下,只有5人认为齐白石高于娄师白。你能说,对于现代艺术,是人人都懂的吗?
但懂和不懂的问题最严重地表现于对当代艺术的欣赏。一块白布,什么形象也没有,或者只有两三块颜色;一个艺术家,在美术馆中卖对虾……从内容到形式,这意味着什么呢?这部当代艺术版的《王子复仇记》,有一千个读者,就没有一个哈姆雷特,甚至没有一个李尔王、奥赛罗、朱丽叶,什么也没有。但什么也没有正是无所不有的大有,如苏轼的《白纸赞》所云:“素纨不画意高哉,倘着丹青堕二来;无一物处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当你看惯了它的“什么也没有”而以为自己“不懂”,恰恰你已懂了。即使作者或专家向你介绍,这幅作品所表示的意思,你若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懂,也是不懂;你若仍不明他的意思,不是懂,也是懂。
盖古典艺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在于教化人在社会现实中的功利追求。懂和不懂,只是量上的区别,还没有质上的区别。所谓“可与知者道,也可与不知者言”,一千个读者,都是哈姆雷特,尽管每一个哈姆雷特各有不同,但决不会不同成李尔王。
现代艺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在于揭示人在社会现实中的超功利追求。懂和不懂,不只是量上的区别,而有了质上的区别,所谓“可与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一千个读者,只有100个哈姆雷特了,其他都成了李尔王、奥赛罗、朱丽叶。
当代艺术,无所谓内容,也无所谓形式,它是一件作品,也不是一件作品,在于研究人在超现实中的超功利无价值,同时也是最大价值,也即“对宇宙和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沉思……(最终去其解决)那些困境人类的重大问题”。所以,就像在古典期的后期,有人会对凡高等现代艺术表示“看不懂”而排斥之,但到了今天,就再也没有人会表示对它们“看不懂”了。同样,在今天,有人会对当代艺术表示“看不懂”而排斥之,但到了明天,相信也不再会有人表示对它们“看不懂”的。无非,当我们“看得懂”现代艺术之后,不应排斥古典艺术;同样,当我们“看得懂”当代艺术之后,也不应排斥现代艺术、古典艺术。
至于艺术所要解决的“困境人类的重大问题”,在古典期是人生在社会现实中的功利价值追求;在现代期,主要是人生在社会现实中的超功利价值追求;在当代期,主要是人生在超社会现实而进入无穷宇宙中的超功利无价值追求。
大体而言,撇开不敢说自己“不懂”而装懂者不论,真正“看得懂”和“看不懂”者,在古典艺术约为90比10,懂的不同表现为量上的;在现代艺术约为50比50,懂的不同一半表现为量上,一半表现为质上;在当代艺术约为10比90,懂的不同表现为质上的。
“知也无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尤其对于艺术,无论古典、现代还是当代,我们都是不懂的,也都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