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1997年 吴冠中 145×368厘米 纸本水墨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野草”般的生命状态
“如作品中绝无抽象、不写意,那便成了放不上天空的风筝。但当作品完全断绝了物象与人情的联系,风筝便断了线。我探求不断线的风筝!”36年前,吴冠中在《文艺研究》上发表的创作笔记《风筝不断线》成为“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诞辰一百周年作品展”的主题。这只“风筝”在飞了数十年后,愈发显示出它超越时代的价值。
在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看来,“风筝不断线,是贯穿吴冠中艺术生命始终的线”,从他的作品中,领略其一颗永无休止的探索之心,一条不断超越自己的创新之路,一根连接着传统、紧系着生活的乡愁之线。展厅入口处,吴冠中先生的肖像旁展示着他关于艺术求索和艺术为民的思考:“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是前人的脚印,今天走向哪里需要探索、创新。我耕耘一辈子,追求一世,现在展示成果,奉献人民,供人民评判,真正的评判者是人民。”
青年时期的吴冠中热爱文学,后来他移情到美术,从此“朝朝暮暮,时时刻刻,眼目无闲时,处处识别美丑,蜂采蜜,我采美”。他一生看重三个人:鲁迅、梵高和妻子。因为“鲁迅给我方向、给我精神,梵高给我性格、给我独特,而妻子则成全我一生的梦想,平凡、善良、美”。在展厅一进门的右手边是他创作的《野草》,画面中是鲁迅神情安详地长眠于野草丛中。鲁迅曾在《野草》中表述:“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我将大笑,我将歌唱。”也许正是这种生命意识引起了吴冠中强烈的共鸣,故而,在吴冠中的很多绘画中,都有一种隐喻性和象征意味。
圆厅中间的巨幅水墨画作品《逍遥游》或许更是这一状态的直接表达,当线条随着笔墨肆意延伸时,他意欲表达的是一种忘却物我、心性自由的境界。这是一种生命的状态,也是吴冠中艺术创造力的本源。
春雪 1983年 吴冠中 69×137厘米 纸本水墨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风筝”的线延续到吴冠中的风景画中。在他的绘画中,自然的形态是一切创造之始,永远是鲜活和生动的生命体,自然给予吴冠中无穷尽的创作灵感。吴冠中在文章中曾谈到他对苏州留园的记忆,“留园有布满三面墙壁的巨大爬山虎,当早春尚未发叶时,看那茎枝纵横伸展,线纹沉浮如游龙,野趣感人,真是大自然难得的艺术创造”。这个为“美”痴狂的人开启了寻找自然界形式美的按钮,他把从自然中得来的素材变成线与线、块面与块面之间的节奏关系,使画面产生一种充满韵味的和谐律动。
深入生活是“吃草”,艺术创作是“挤奶”
吴冠中推崇写生,“他将深入生活比作吃草,将艺术创作比作挤奶”,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王秦生回忆道,“他70岁时,在给我的来信中说‘吃草的机会愈来愈少了,吃一次算一次,我永远恋念大半辈子的创作生涯。’后来他在我的旧藏下面题字‘明日同去雁北吃草,吃草少奶将变质’。”王秦生说:“吴先生的写生和其他老师教的不一样,他告诉我们写生就是创作。他写生也有几点不同。第一,他不是坐下来面前是什么就画什么,往往是先到周围走动,也许把一个地方的树搬到另一个地方的房子跟前,不断移动来写生。后来大家熟悉了,有的叫移花接木,张仃先生叫它‘拉郎配’。第二,他不强调光影的变化,所以他写生的时候,从早晨可以一直画到晚上,有时候他中间不吃不喝完成一张作品。这些作品我们当初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觉,没有光影的变化,非常像中国水墨山水,实际上他已经在追求中国油画的民族化了。第三,吴先生画中的树不同于西方的风景画,特别像中国山水画里的树,非常讲究树的结构和树枝穿插的美感。为了能画出这样的效果,他自制了特殊的油画笔,把大的油画笔留下主要的几根长的,然后再把它裹起来,这样勾的线非常挺拔。他有追求,也有方法。”
吴冠中对自己坚信的东西非常自信,他说:“我的画就是埋在地下的文物,总有一天会出土。”
都市之夜 1997年 吴冠中 145×368厘米 纸本水墨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在经年不断的艺术探索中,吴冠中形成了他对中西绘画意蕴贯通融合的理解,他大胆打破油画与水墨画的载体界限,使“写意”的中国传统艺术语言以现代的方式展现出来,丰富了水墨语言在表达层面的可能性。
“吴冠中先生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法国的公派留学生,那年他27岁。考试的题目是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几个时期和文艺复兴时期对后世的影响。吴冠中先生的文章有1700多字,54岁的陈之佛看过考卷后,用行楷誊抄下来。可见吴冠中先生27岁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他在东西方学术思考的历程,这为他后来的创新、东西方的交融打下了极好的基础。”吴为山介绍道。后来,吴冠中基于自己对艺术的深度思考和实践,发表了大量大胆、富有个性与思想的理论见解,比如“风筝不断线”“笔墨等于零”“关于绘画形式美的问题”等,影响深远。
吴冠中 桃色旋风 油画 61cm×61cm 2008年 中国美术馆藏
“改革开放之后,吴冠中提出来内容与形式的问题,在文艺界、美术理论界掀起很大波澜,所以全国文艺界开展了内容与形式的大讨论。我到吴冠中先生家里去时,他第一句话就说,我是是非之人,很多人没有认真读过我的文章就批判我。吴先生的性格是很硬的,他精瘦精瘦,是有风骨也敢于讲真话、善于表达真情的人。这不仅表现在他的散文作品以及理论的境界,更多的是在他的艺术作品表达中。”吴为山说。
飞越戒台 2008年 吴冠中 60×76厘米 油画 中国美术馆藏
形式美产生在诗的王国里
“为什么吴冠中的画在今天还能受到国内外那么多人的追捧、喜爱、探索甚至是研究?他的画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清华大学原副校长谢维和认为,秘密就在展览的题目里面——“风筝不断线!吴冠中作品里的线牵在中国人民的生活里,牵在中国的文化里,牵在人民里。”即便是在后期创作进入平面化、抽象化的阶段,他仍然在找寻这种平衡。在20世纪90年代,吴冠中的作品出现很多点、线、色块,通过聚散、重复、排列和组合,构成一种极为单纯、和谐的视觉关系。但这些抽象符号又何尝不是从生活中来?远观作品时常令人有恍然大悟之感。鳞次栉比的密密麻麻的房屋构成了《围城》,漫天飞舞的墨点(蒲公英)构成了《播》,墨线(脚手架)和红、黄、绿色块(脚手架上作业的建筑工人的衣服的颜色)构成了《建楼曲》。在吴冠中的抽象画探索中,也并非完全是由生活中得来的视觉形式,还有一些是梦境、想象,或者是情绪,诸如《欢乐的梦》《天外来客》《书画缘》《恩怨》等。
吴冠中 山村晴雪 油画 91.5cm×91.5cm 1964年 中国美术馆藏
“他的思维是一种想象的、诗化的思维,是一个诗人气质极其浓烈的人。”作为吴冠中的学生,刘巨德对吴冠中诗意思维印象深刻。他说:“吴先生上课是一种联想的、启发式的,这得益于他以前在法国受到的教育。他以前上人体素描课,有一个模特头小身子胖,他的老师问学生,你们看这是什么?学生说这当然是女模特人体了,但他说这是巴黎圣母院。他总是诗在先,然后再察看每一个角落的律动。他认为绘画和文学尤其是诗歌是紧密相连的,形式美产生在诗的王国里。”
吴冠中生前曾对他的学生们说:“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画吧。”
吴冠中 欢乐的梦 纸本水墨设色 48cm×45cm 2007年 中国美术馆藏
今天,中国艺术的审美类型已趋向多元,但当我们循着展览的轨迹再看吴冠中的画,再看他曾为推动中国水墨发展所引起的争议,突然觉得今天我们对艺术的包容性来之不易。这些争议成就了吴冠中,也成就了中国现代水墨发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