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考古工作者,有个大困惑,就是汉墓数量特别多,西汉土坑墓、东汉砖室墓,一挖一大群,然而唐墓特别少,在许多地区只有个位数。汉墓多,唐墓少,安徽、江苏、山东等地也有类似现象。汉唐盛世,莫非汉代人口特多,唐朝荒芜一片?这个问题,我终究猜不透。
同样的西汉土坑墓,绍兴、宁波的山地丘陵地区,墓坑开口于基岩之上,即所谓“生土坑”;湖州、嘉兴平原地区的土坑墓,营建于人为堆筑的土墩之上,即所谓“熟土坑”。从发掘技术的角度,发现生土坑比较容易,周边全是岩石,唯独有个方形的凹陷区域,茅草长势特别茂盛,或者拿根钢筋来扎,坚硬如岩石者,钢筋插不下去,忽然有块地方,钢筋入土,势如破竹,略有经验的人也能判断这里可能有土坑墓。相对而言,熟土坑的发现,要困难很多,需要细致分辨土质、土色差异,才能框定墓坑的边界。
盗墓之风,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何以见得“于今为烈”?古人盗墓,只图金银财宝,西汉土坑墓里常见的坛坛罐罐、鼎盒壶瓿,大概不入法眼。而今人不同,凡经他们光顾,墓底如同经过大扫除一般,纤尘不染。现代人说,坛坛罐罐也有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各种价值,归根结底,都是经济价值。
如前述,生土坑容易被发现。绍兴的盗墓风气,历来较湖州兴盛。1998年,我在湖州杨家埠发掘西汉墓地,墓葬大多完好,工地结束,出土的坛坛罐罐,层层叠叠,一卡车拉不完。2009年,为配合绍(兴)诸(暨)高速公路建设,我在绍兴平水、栖凫等地发掘战国至西汉墓地,墓葬数量不少,文物只够装一个蛇皮袋——多年以来,当地盗墓猖獗,覆巢之下,古墓几无完卵。
东汉以降,券顶砖室墓流行,逐渐取代土坑墓成为主流的墓室形式。砖室墓固然气派,但是比土坑墓更容易被盗掘。所谓“十室九空”,狭义所指,正是汉六朝砖室墓。我不能理解的是,今天有人居然会把盗墓者描述成身怀绝技的高人,其实,发掘砖室墓,本质上是体力活,略带经验活的成分。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自嘲“此无他,唯手熟耳”,是形容手艺人的,但我认为,盗墓够不上手艺活的标准。
宋元明清,年代晚近,墓葬多有明确的地面标识、地形特征,盗掘更无技术含量可言。我们不能将目无法纪、胡作非为视为本事技能。
浙江省文物鉴定委员会,是负责浙江省内盗墓案件司法鉴定的机构。近年盗墓风气日盛,我忝列为文物鉴定委员,有段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哪里破获了盗墓案子,就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多年的竭泽而渔,绍兴已无古墓可盗。盗墓者遂流窜至丽水、衢州、金华等地作案,被抓了现行。我前往现场鉴定,多数为不起眼的宋元小墓,搁在早些年,古董贩子是看不上眼的。有组织的盗墓者,大范围流动作案,所过之处,古墓不分大小,无不遭殃。
古墓资源枯竭后,就拿近代墓下手。2015年,嘉兴王店沈曾植家族墓被盗——沈曾植是清末民初的大学者。墓地紧邻村庄,来自江西的盗墓者竟然使用炸药爆破。一声闷响,划破寂静的夜空,将全村人从睡梦中惊醒。许多天后,当我们赶到现场,自沈曾植生父沈宗涵墓圹内拖出的衣物,仍散发着刺鼻的异味。盗墓者的技术越来越粗糙,手段越来越野蛮,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沈曾植家族墓被盗,盗墓者竟然使用炸药爆破
看得多了,渐渐明白盗墓犹如其他的犯罪行为,并非考古学的问题,而是关乎社会学与心理学。盗墓源于人心的欲望,亏本买卖无人干,杀头生意有人做,自古未有不发之墓,欲望不灭,盗墓不止。两汉时期,俗尚厚葬,盗墓盛行。曹操父子,有感于此,主张薄葬,墓圹内少埋点财物,以绝人之想,墓表也尽量低调一点,弃用丰碑、翁仲。然而,千百年后,人去楼空,终不免发掘之厄。
也许只有加强墓地的现场守护,才能有效规避盗掘。2014年,东阳市南马镇,有一群清代墓葬被盗,有墓碑仆于地,曰“陆公之墓,康熙十年季冬吉立”。墓地之上,盗洞遍布,一片狼藉。
墓地附近,有座民居,废弃约10年有余,许姓人家曾住,他们的祖先是墓地的守墓人。有位老人,70多岁,说:“从曾祖父起,我们许家开始为陆家看守墓地。此前,另有一户王姓人家替陆家守坟,后来不干了,将守墓的工作转让给了许家。”陆家供给许氏“一亩三分”的墓田,由其免费耕种,田租收入,除供奉墓祭外,可以自由支配,除此别无报酬。1950年土地改革后,陆家败亡,许氏不再承担守坟职责,但仍住在墓地附近,出于道义,时有看护墓地之举。直至10年前,因为高山移民,全家搬到平地居住,其地遂虚。
自从许氏搬到山下,无故不再上山。不几年间,陆家坟地一再遭盗,现场千疮百孔,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