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诗援翰文藻花
——读沈鹏先生《三馀再吟》
文\王景山
两年前,沈鹏先生以诗词大著《三馀再吟》寄示,此前我曾写过一篇《如椽巨笔访沈鹏》,先于报纸发表,继而又收入拙著《名家倩影》小书。是否那篇拙文给先生留下些许印记使然?因当时正处于一部书的关键写作挡,诚恳先生宽恕时限。好在诗词不大受新闻时限所圄,君不见,史上千古绝唱之好诗,皆需经历代流传使然吗?这也正应了那句,好酒不怕搁,越陈才越香的老话,而入眼的沈诗便有那历久如新之感。
待隔年,终于能够抽身全神贯注地盥手捧颂了。这部收入沈鹏先生近十年约五百首诗词的丰著,是继《三馀吟草》《三馀续吟》之后的“再吟”,也是沈公第五种诗词集了。由此可见,沈公不仅被拥为当代书坛泰斗、艺术理论家、编辑出版家、还是一位丰产诗人。
细读之下,吟咏再三,加之四十三帧以真草隶篆自书诗的墨迹穿插,诗书合璧,华实蔽野,竟不忍释。不禁感叹之前,难怪会有王朝闻等美学大家和评论家乐为沈诗撰文击赏。对此,身为后学晚辈,不免陡升敬畏,好在这胆怯被沈公那特别谦和的一句:“对作品的评价,须注意作品自身水平”,而“不是抱住名人”的叮嘱给打消了。遂鼓起勇气举笔,在享受诗家信任的愉悦中,咀嚼细品沈诗个中滋味,从而避免了,因震于盛名而故献谀颂的俗意。
王景山2011年3月10日在“两会”上向沈鹏先生请教
沈鹏先生作为我国当代著名书法家,以其独到而深厚的笔墨功夫,创立了沈体书法,为中国书 坛注入了迷人的活力,使中国书法的艺术园地绽放出时代的芬芳。其艺术的内在动因,近年来研究者多从沈字书法本身探讨一二,虽不无道理,然而细读沈公这部《三馀再吟》诗词集,偶然又得一把开启沈字艺术的金钥匙,原来沈公之书法涵养,除了源于中国书法的传统之外,其点线、构字、章法,又无不具有诗情滋润。有沈诗为证:
五色令人目眩昏,我从诗意悟书魂。
真情所寄斯为美,疑似穷途又一村。
——《笔殒》
其诗以真情放歌,其字书自然之美,吐心声之悦,正是《三馀再吟》诗集的艺术特色。
具体说,沈字以奇险构字,与沈诗中联想与想象空间的奇妙开拓相辅相成。沈字点线由一而万,由万而一,缘于诗情,重造艺术的自然之美,沈诗中以想象的艺术思维,将两种并非同一性的意象联系在一首诗的语境里,更增添了诗的魅力,读之如游仙境,临险峰,又好像溪边漫步。如《桂林至阳朔途中》:
扁舟环抱万山中,婉转徐行鸟路通。
江上清奇江底影,碧波流上碧莲峰。
再之,沈公《三馀再吟》里的诗更是浪漫而朴实,触景生情陂得自然之趣,更是体现出沈公的审美境界之高,寥寥数语,起伏跌宕,音韵曲折。如《山村》:
竹丛黄雀声声噪,拂面杨花人意闹。
好雨疏风一夜间,山村围着馀芬绕。
在诗家妙笔奇情下,此处小山村,是多么令人神往心依。但读者要想领略山村的细致全景,那就得自去寻求了。此诗妙在诗人只将读者领入一个诗的境界,但并不负责导游全景。他把更多的景色人物都含蓄在篇幅之外,付与读者去想象,由读者自去寻求领会。那正是,色、香、视、听、动静、时空,诸种感觉俱全。作者说,末句“山村”与“馀芬”原是倒置的,现在的处理觉更有味。妙哉,这才是诗人和我们读者的共同享受,这才是艺术,这也是中国诗歌所特别擅场的地方。前贤曾说,好的诗,能够“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举这首《山村》绝句来说,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当之无愧的。
《文心雕龙》里谈诗曰:“大舜云:‘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也正如沈公在《三馀再吟》馀话里所言:“‘书,心画也’;‘诗言志’。两者相通,说到底都是‘情’,穿透本质,超越时空,对今天的启示丝毫没有减弱。问题倒是我们今天常远离古人遗训,忘却了根本。所以我曾说书法向‘心画’回归,不但不是倒退,而要求继续前进。...............志即是诗,是诗人本质的存在。”请看沈公在《读孙中山先生等“耆旧遗音”》诗中所写:
字字苌虹血,都从炼狱输;
壮心有如此,愧听“数茎须”!
这首系沈公在反复吟咏先烈遗作后酿出的五言绝句,既印证了他倡导并坚守古贤“为了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认真精神”,也表明了他的心境。
又如作于 2002年2月的《枫叶歌》:
忆昔初进燕都日,朝夕香山对红枫。
书生意气竞奋发,何堪盘桓花树丛?
弦歌弹指五十载,香山霜叶付梦中。
同窗异地云泥隔,半生落魄皆成翁。
更有落寂黄泉下,献身可否遂初衷?
苦忆香山不渝志,红枫与我总想通。
前月加国展书艺,卫护环境第一宗。
我书小杜《山行》句,加拿大盛开枫树。
不见彼地旗帜上,红白相间国魂铸?
萧散清隽廿八字,借我秃笔泰西去。
小杜地下不可见,我坐名句得美誉。
古今中外有常理,人间关爱应常驻。
集书诗一身的沈公,在此诗之中阐述了自己一个重要观点,那就是刻苦和恒心,还有对现实社会的人文关切与宽阔胸怀。“萧散清隽廿八字,借我秃笔泰西去。小杜地下不可见,我坐名句得美誉。”更是把诗家的坦白与对艺术的虔诚表露无遗。
沈鹏先生在拙著《名家倩影》书中题字鼓励
诗和词皆为人作,故需由人谈起。人,只要一息尚存用观物的眼看世界,很复杂,用观心的眼睛来看,也总是较难的。这就深追到形而上,谈天道,论人情,思善男信女们的内心境界,恐怕是没几个能说得准确的。然而例外的是,诗的诞生,让人们惊喜发现了只有诗,才能给予无限遐想。
在现实中,个别事物和现象是有差别的,但又是相互联系着,似是而非的畅想也正是诗之境界上的升华。比如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李白的“日照香炉升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都是在现实中得以感触,精神上升华的产物。
也就是说,诗是最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样式,它饱含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人们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来表现,而且在精炼与和谐的程度上,特别是音韵的节奏鲜明上,其语言方式是有别于其它语言。正如沈公那首《京郊小憩·溯源》诗所言:
山不求高山势雄,水深流静水从容。
一程曲折三飞渡,溯到源头第几重?
再之是沈公的自我感叹的,人老因名而无奈的。如作于2003年8月的那首《七二初度午醒》:
无酒无花无自寿,浑然一觉日偏西。
汽车深巷驰金笛,宠物高楼搭电梯。
事过境迁多健忘,云舒风卷不迷离。
案头山积何时了,今是当思昨事非。
读罢此诗真是让人感动不已,细想沈公何以非给自己起个“三馀”呢?自曰:“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时之馀,”他只想用这难得的“三馀”之时看书、写字、作诗而矣,置名利于身外。然而社会的潮流却将先生推向浪尖,想他一位年过耄耋的老人,天天看着案头那些堆积似山的事情而犯愁,“三馀”已无,恐怕只能化为“一馀”为“心馀”了。倘若有谁对此质疑,且看诗家2011年9月所作那首《八十抒怀》:
少年多意气,老大事无端。
不改东阳瘦,亦羞南郭餐。
随波推浪易,为己读书难。
内外围城里,平生未等闲。
如何?沈公的直抒胸臆够直白了吧!
质疑者不辩则退。
人生嘛就是如此,得会自己解放自己。
自古以诗而言志,以诗而抒情,以诗而表心迹。然而诗更是人之情绪的真实的流露,是性格和志向台阶,是爱与恶的晴雨表。沈公也是如此,有着自己鲜明性格,他把看到的和听到的也常用自己的诗来记述心境,如在《书画伪作》中写到:
笔冢墨池焉足珍,乘除加减混通神。
书能窃取无伤雅,画便勾摹遂敌真。
知识产权人共享,床头阿堵手先伸。
不分鹿马于今烈,李代桃僵代受身。
从这首诗的内涵就充分说明了,沈公对时下书画界之混乱而担忧的心理,同时也更表明了先生要在书法变革上的新路标,一片诗家忧喜之心情。所以说,好的诗是有情,有意,有趣。
诗之情最为重要,情是灵感的源泉,也是情感蓬发动力,更是决定诗之高下的基础。《礼记》曰:“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把自己的七情真切、浓厚、艺术地表达出来,才是美。《诗经》《楚辞》是中国流传下来最早的几百首诗,充满了诗人浓烈的情感;凡是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诗词,无一不是当时诗人词人充满情感之作。如让沈公津津乐道的那首五律《雨夜读》:
此地尘嚣远,萧然夜雨声。
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
絮落泥中定,篁抽节上生。
驿旁多野草,润我别离情。
此诗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典故也不用,句句自然,而字字洗练,抑扬顿挫,法度森然,无一字荒率空浮,无一处逞才使气。以是而言,大有诗圣少陵之风骨。那么,这首“以无意中得之为上”的佳作,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呢?请看诗家自说:“那年春天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郊外偏僻的角落,独处斗室,灯下读书,读什么,身在何方,竟完全失去记忆。朦胧模糊之中,瞬间萌发叫做灵感的东西。诗句汨汨而出,不费斟酌,很少修改,潜意识的积累进入意识层面,于是一切置之度外,遗忘,留下的只有四韵八句。我珍惜这段生活经历,感到奇异,惊嗟。那时的我真像梦中人,诗的高下优劣,别人如何评议,在所不计。重要的是那份思绪,那个忘乎一切的雨夜确实迷人,不知何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对美的追求过程产生的乐趣,大于创造物本身。由此进一步体会到美的本质脱离功利,美的创造与欣赏依赖直觉”。
诗家如此敞开心扉,将这首由情而生的得意之作,讲述的明明白白。所以说,不管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没有情就不可能有灵感,没有灵感,必然也就写不出优美动人的好诗来。
沈诗中还不乏与学林艺坛之大儒名家的唱和佳作,既存贮了唱和双方之学养造诣,更留下彼此心心相印的真情,殊为可贵。如《读周汝昌先生90华诞唱和集步哓川韵》:
朗吟低唱尽风流,惯看斯文汗马牛。
石劫千遭情入幻,诗经百炼气能柔。
瑶琴弦断追前韵,管鲍金分启后修。
书海再容尝一勺,煦阳作伴味《红楼》。
而德高学隆的大儒汝翁收到沈诗当即执笔写到:“沈先生方自南返京,即惠诗寿我,高情美句,感愧交并,仍叠韵以敝衷。‘神欲如生韵欲流,万毫齐力讵关牛。南游北运鲲能化,古篆今行翰擅柔。诗法玉溪分逸品,书家北海继前修。题名金榜叨荣寿,可许同陪五凤楼?’”
诗之有意,有哲理,才能有力量,才能引发读者的激情。沈公作于2007年2月的《辨丑歌》最能说明:
丑可丑而非常丑,大丑之中有大美。
丑中寓美谁得知,兀者王骀比孔子。
形有所忘德有长,德重于山高仰止。
明末清初傅山公,“四宁四毋”发奥旨。
“宁丑毋媚”震聩聋,妩媚谄媚皆奴婢。
赵、董法书自有源,末流攀附逞小技。
台阁馆阁小逞能,奴书奴儒终欲死。
雅俗千里亦毫厘,万画变化在一纸。
巧意安排远率真,归朴还当返本始。
此道难与常人言,讵知行内更难喻真理!
先生情之所结实数无奈,在这首诗里表露无遗。
好诗,还要有趣味儿,所谓的有趣味儿,就是诗家所作之诗情与趣儿的结合。宋代严羽曾说,“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严羽所认为的诗趣儿,主要在于含蓄蕴籍,令人情味更加浓郁。正因诗人机心巧运,精心构思才显现出高超的智慧,在奇巧中得到无尽的乐趣。如沈公在《八十抒怀》中的“不改东阳瘦,亦羞南郭餐”。
晚学自二十年前与沈鹏先生相识以来,好像从来就没胖过的他,每次见到都是那般清癯面容,神情总是在思考中,犹如取经路上坚守独行的高僧,一貌耿介雅儒。生于江南鱼米之乡的沈鹏先生,集书法家、文艺理论家、编辑出版家、诗人于一身,还兼有多种推不开的社会职务。今年,迈入八十六岁的沈公,虽然有那么多的经历,总是坦荡面对现实,依然保持着一颗纯真童心。
吟沈诗,观沈书,沈公下笔,所怀万千,而神情意态、感触襟期,于《三馀再吟》中尽之,使当今的后成晚辈得益非浅。诗留余意,味在诗外,趣味天成,字生奇境,童心自现。书法的笔墨贵在不二,心亦如此,诗亦如此,二者并成并蒂之花。这样宝贵的文藻之花必然香染人间!
(2017年於润山书屋)
王景山:作家、美术评论家、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