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有两幅传世名画,一幅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另一幅是南宋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这种将青绿山水绘到如此神气昂扬的高头大卷,在古代美术史上极为少见,让我们叹为观止。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是一张充满着朝气和激情的作品,处处是勃勃生机、活力盎然,画家把石青当成主色大量运用,因此画面出现一种活泼泼的蓝调,好像那碧蓝的玛瑙;山是一汪蓝,水是一汪绿,似乎把那春天和夏天的全部生命都融了进来,树与屋舍、瀑与水榭、路与游人、船与渔夫,都统统与这耀眼夺目的山水之间浑然一体,如那世外桃源仙境,留给世人的印象,仿佛世间不曾有这般景色。全幅画卷,展现浩瀚千里,只浓缩于咫尺间,在此空间中移形换步、穿梭漫行,看不尽的山河锦绣、天地华章。
《千里江山图》局部(国画) 51.5cmX1191.5厘米 北宋 王希孟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纵情去看《千里江山图》展现出的咫尺天涯,感受江山无限美景,烟波浩渺、层峦叠嶂、水天一色、林木繁茂、亭台水榭、渔樵耕读、归隐人家,走进画中,如同置身数码技术合成的影像大片。山水形态展现出“道游于艺,艺合乎于道”的美学理念——平远、高远、深远接轨可居可游可行可望的和谐环境。大片,三维空间全方位体验:江山开阔无垠,苍苍茫茫,千山万壑星罗棋布、大小高平,争雄竞秀,中间桥梁横跨平坡,与山川湖泊相交映,房屋楼舍散布山野之间,有泉溪飞瀑点缀其中,风吹山林,飞鸟横掠,渔夫捕捞,有行人游迹。或乱岗如积,汀渚延绵,或大江旷远,与天际相接一色。整幅画作充分展现了“道游于艺,艺合乎于道”的美学境界,打造出可居可游可行可望的和谐人居环境。
我们不必质疑这是否18岁翩翩少年所独立完成的鸿篇巨制,或许是他一个拙稚青头,或许是一成熟巧匠,但无论如何,这幅《千里江山图》攀上了中国古代青绿山水画的高峰,是独一无二的。后世中,再难现《千里江山图》这样的顶级高头大卷,虽仿《千里江山图》的画作不少,北京故宫所藏有方琮仿本、王炳仿本,但它们是细腻的、纤弱的、浓艳的,风骨难及王希孟版本的高旷雄壮,那种美学高度,是明清艺坛所不能企及的。
蔡京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是大书法家,也是北宋的大权相。不置评这位大权相如何祸国殃民,身处任何时代都会出现的政治角斗场,作为金字塔顶端的政治人物,蔡京无可避免要在这漩涡中博弈。有趣的是,他提拔了王希孟这一批丹青高手,目的是哄宋徽宗开心,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稳定官场地位,无形却为时代培养了艺术天才。所以,不用怀疑王希孟这类画匠的存在,在文化艺术造化高绝的北宋时代,这样的丹青高手数不胜数,出一名王希孟,绝非偶然,即使没有王希孟,亦有他者。
《江行初雪图》绢本水墨设色 25.9x376.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回眸五代赵幹的《江行初雪图》长卷,画风奇拙古朴、老辣遒劲又妙趣天成,画中渔夫的生活场景尤显细致入微、谐趣横生,可知画家对渔夫生活的观察入微,画中相当多的场景细节,被《千里江山图》所借鉴、所效法,当知此卷或为《千里江山图》的蓝本之一。叹如今,南唐消逝,赵幹远去,空余《江行初雪图》。
再看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我想起文天祥的一首诗:“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文天祥《金陵驿二首》)《江山秋色图》竭力绘全幅江山美景图,殊不知,当时宋朝的山河已破半壁,长江以北尽落异族敌手,再如画的江山,也惟有江南半壁,在微风中轻叹。或改名为《江南秋色图》更为贴切。赵伯驹如此力破“一角”、“半边”而强求“全景”,这种转变很微妙,难怪有人怀疑此卷为北宋高手绘制,非赵伯驹本人也。
《江山秋色图》(国画)55.6×324厘米南宋赵伯驹故宫博物院藏
《江山秋色图》同样展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或绝涧险崖,邃谷岩穴,深潭浅滩,或幽泉飞瀑,溪水潺潺,或烟波浩渺,云蒸霞涌,或竹林松径,水榭长桥,或碧水环绕,汀渚错落。还有那僧寺道观、孤亭宝塔、殿阁楼台、迴廊栈道,山居村舍,舟车驴马,或那渔公张网,艄公摇橹,闲人探幽,又有鸿雁栖于沙滩,飞鸟掠于天际。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让人神往,欲近而亲之。
有文论传“赵希公及共兄千里,博涉书史,皆妙于丹青,以萧散高迈之气,见于毫素。”此言不虚也,“萧散高迈”,气度高贵、放达不羁,可谓“逍遥山谷,放旷郊廛。游逸形仪,寂泊心腑。恬澹息于内,萧散扬于外。”正是一种高妙的山水卧游境界。明人董其昌称赞赵伯驹的山水画时言:“精工之极,又有士气”,“虽妍而不甜”,正是赵伯驹内蕴的这种“萧散士气”所打造出来的贵族气息和艺术格调。
赵伯驹的其他设色山水作品,多为皇家园林景,山水虚幻,似造景非写景,其气息和《江山秋色图》有着明显的变化,细微处在用笔和刻画上,无遮无挡的展露更多差异感。相比之下,《江山秋色图》显萧旷、浑厚、秀润,云不虚渺、山非幻境,皴法细腻丰富,接近自然真实,充满浓郁的生活情趣,它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这样一看,忽然觉得这幅传世图卷真未必出自赵伯驹之手。
《江山秋色图》与《千里江山图》更像一个家族的血脉姻亲、同胞兄弟,它们血浓于水,一脉同源,在气息和意境上有天生的默契,在状景设色和艺术趣味上也不分彼此,眼前不同只在景上:一夏景,一秋色,仅此而已。如果大胆去揣测,这两幅传世名画,有可能出自同一批画匠手笔,他们或许都是同一时代的造化者。我却不敢下太狂妄的结论,毕竟它们公认为两位知名创作者,分存于南北宋两个时空中,虽然这两个时空的间隔并不太长。
这两幅名作,如此无上佳构旷世惊艳,画中美景,举世奇观,堪为绝色,神品出尘,何等巧工,争妙造化,天工自然。此二卷,复能有媲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