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创作论
——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出版研修班的讲演
刘 艺
今天要讲的是草书创作问题,首先讲讲草书的历史与现状。
草书起源于汉代,相传杜度、崔瑗是草书高手。宋刻《淳化阁帖》收有东汉张芝的《冠军帖》人称“一笔书”。唐孙过庭《书谱》将张芝尊为草圣。至王羲之《十七帖》,草书法度基本定型,人称王羲之草书为今草,以区别于汉魏时期的章草。《十七帖》的草字也称为小草,意指小字草书,也是难度较小的草书,所以后人学草大都由小草开始。《书谱》是继承王羲之小草的杰作。与此同时,唐代也出现了继承发扬张芝、王羲之“一笔书”的草书,就是张旭。怀素所创作的癫狂草书,称为大草或狂草,与小草并驾齐驱。宋代黄庭坚学习怀素,擅长大草,创作了多幅大草长卷,如《李白忆旧游》、《廉颇蔺相如列传》等。由唐入宋,草书虽由小草发展为大草,但都是以手卷形式横向延长,其奔放和张狂态势只在横的方向发展。到了明代,横向的手卷仍然盛行,但出现了纵向延伸的立式作品,如中堂,条幅,对联等等。这个变化与商品经济的发展有直接关系,商业发达了,商人富裕了,居室高大了,便需要与之相应的室内陈设。客厅要挂中堂,柱子要装楹联,都需要竖式作品。造纸技术也相应跟上,能够超出六尺,八尺乃至丈二,丈六的大幅宣纸,为草书大师提供了用武之地。这便造就了明代众多的草书高手,祝允明、文徵明,张瑞图、倪元璐、黄道周等都是大草名家,王铎,傅山则更创造了一种“连绵草”,是张芝、王献之“一笔书”的新发展。上述代表书家都留下了大量竖式草书作品,许多作品大气磅礴,震撼人心,今天仍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今年元月讲《书法的历史与现实》时,讲了清代书法与以前不同,由于金石考证学的兴起,使沉睡已久的篆、隶、魏碑书体复甦与发展,碑学成为主流。这使得传统的帖学日渐式微,有人说,刘墉是帖学最后一人。因此,草书在清代几乎绝迹,成为空白。民国书法继承清代碑学,康有为,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家,仍是碑派书法高手,只有于右任既善北碑又能草书。另外,由于王世镗的潜心钻研,完成了《章草百诀歌》,使元明时期章草的复兴得以延续,为当今草书的多元发展提供了条件。
上世纪50年代以后,书法相对沉寂,60年代“文革”爆发,书法意外地获得了新生。一方面,“大字报”使许多人拿起了毛笔,对书法产生了兴趣。另一方面,大量印刷毛主席手书诗词作品,人们看到了毛主席对草书的偏爱与成就。毛主席创作了不少旧体诗,也写了许多大草诗词或题字,有毛主席的榜样,在“文革”大创“破四旧”狂风时,旧体诗和毛笔字不但未被列为“四旧”,反而大行其道。毛主席的草书深受人们喜爱,这直接推动了当代草书的复兴。设想,毛主席若是擅长楷书或行书,恐怕喜爱楷书或行书的人便会更多。过去有句话:“吴王好击剑,域中多创疤;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用以比喻领袖之所爱,对人民的影响至深至广。由于毛主席的草书在“文革”中大普及,无形中使三百年来草书寂寞的状况获得改观。当然,一些老书法家,如林散之,沙孟海,启功,王蘧常先生等,也起了示范带动作用。因而自“文革”以后,不但诗词书法获得新生,而且草书发展更为迅速。上世纪80年代,草书作品以学王羲之小草及孙过庭《书谱》为主,学于右任“标准草书”和学毛主席大草的作者也不少,这时可算作草书创作的恢复阶段。90年代学习明代草书成为新热点,尤以学王铎的作者居多,草书作品的气势和格调都有显著提高。最近十年,“走向狂草”成为一种追求,以狂乱难以取胜,以张扬个性相标榜。这样的追求已由草书旁及行、楷、篆、隶书体,其可读性、抒情性日渐减弱,装饰性、繁复性逐渐增强,有可能向纯视觉艺术发展。如今,草书不但不再冷清,反而成为书坛最活跃的一支,正在引领书法艺术的新潮流。
下面着重讲讲草书创作技法。
任何文艺创作都有自己的技法。例如诗词创作,必须先熟悉格律,再明了诗韵,再充实语汇和典故,才能渐渐进入格律诗的创作。以《朝发白帝城》为例,“朝发白帝彩云间”格律为”“平平仄仄仄平平”平起平落。,第二句则应“仄仄平平仄仄平”仄起平落。第三句“仄仄平平平仄仄”仄起仄落。第四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平起平落。二四句都落在平声上,即“间”,“还”,“山”字,属上平声“十五删”韵。照此创作,作品才会守格律、合声韵。
书法创作也有自己的技法,或者说有自己的规则。但是一读技法,往往被视为写字的技法或技巧,尤其是指执笔、运笔的方法。以“永”字八法为例,它集合了八种点画及书写这些点画的笔法,即:点为侧,侧锋取势;横为勒,向右力行如勒马;钩为趯,如人踢脚;挑为策,扬鞭策马;竖为努,长撇为掠,如梳掠长发;短撇为啄,鸟喙啄物;捺为磔(卧捺为波,斜捺为磔),以刃裂牲。这种对点画的笔法分析固然需要,但只注重局部的技法运用不够,并不能保证写出好作品。因此,研究如何写好整篇作品,也就是研究书法创作的技法,更为重要。下面,就我的经验试着提出草书创作技法的要点。
第一,熟悉草法,合乎法度。
这是草书创作的首要条件,是草书创作的根本技法。不熟悉草法,无从进入草书创作。大家知道,楷书有“楷法”,虽有法度但不森严。《书谱》说:“真亏点画尚可记言”。就是说楷书点画不完美,仍可以记录语言。行书没有所谓的行法,法度则不严格,书写较为自由,有的书法家未曾临过行书贴,照样敢写行书作品。草书则不同,其草法比较严格,许多偏旁部首都有固定的符号,或有约定俗成的写法,不能随意改变或创新。有的人以为草书是一种动作,“笔飞墨舞”就是草书,或是运笔疾速就是狂草,都是误解。古人有句话:“匆匆不暇草书。”对此有人解释为,草书要求高,匆忙间写不好,所以用通常字体写信作答。照此理解,草书不在于用笔快慢,而在于笔笔到位,合乎法度。《书谱》有云:“草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情性”,“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两种书体恰好相反。使转是什么?草书为什么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情性?这些问题与草书的法度密切相关。“使”可理解为横竖运笔,“转”可理解为圆转运笔,运笔的估计,亦即所有的点画,是由使转完成的。草书的使转是否正确,决定了它是否合乎法度。
下面,以“三”字为例,来研究楷书与草书的形质与情性。楷书的“三”字是平行的三横画,这三个横画后成了“三”字的形质(或曰形状,是有形的实体)。但是三横画的长短变化、位置疏密,亦即使转动作的轻重、长短、间歇,决定了“三”字的情性(或曰情趣,是无形的神气)。如果三横长短一样,类似教学中全等形的符号,必然呆板僵硬。若第一横短,第二横长,第三横更长,类似教学中的梯形,也不美观。只有第一横稍长,第二横缩短,第三横最长,才显得层次得当生动耐看。不论哪种楷体,“三”字大都如此排列三横画,所以,三个横画时楷书“三”字的形质,书协三横画的使转变化决定了楷书“三”字的情性。再看草书的“三”字,由三个连续的横向运笔动作完成,少一个或多一个动作都不行,也就是三横向的使转用笔决定了草书“王”字的形状(形质)。至于三个动作得出的点画是长是短关系不大,可以一横比一横长,也可以三横长短相仿,甚至是三个相连的横点。不同的点画表现不同的情性,或平稳,或险绝,或悠闲,或仓促。所以说,草书的使转构成了草字的形质,草书的点画则表现着草字的情性。由于草书的使转十分重要,是草法的体现,所以《书谱》又说,“草乖使转不能成字”或者是使转有误便成别字。例如王羲之《十七帖》常有“足下”一词,“足”字草写与“之”字相仿,仅仅区别于收笔向上和向下。这个使转不同,决定了是“足”还是“之”。我曾说,现行的简化字“汉”,若入草书,其使转与“河”字没有区别,写“汉皇重色思倾国”,可能被认为是“河皇重色思倾国”。可见,现行简化字有的可以入草书,有的则不宜入草。这要看使转如何而至。总之,进行草书创作,必须先懂草法,做到使转无误。至于草书点画,不甚完美暂且无妨。若遇生僻草字,应当查阅书法字典,或翻检法帖,一定不可以杜撰,也不宜以行书代草字,因为这样应付很难使自己的草书创作达到更高水准。
草书法度虽然严格,但有些汉字的草法却不止一种。例如“四”字,由一个扁口包容两个短竖组成,其草法之一是先写扁口再写其中的两点,如“四”字,是由外到内的使转动作。再一个草法是先写两点再包上扁口,如“四”字是由内到外的使转动作。使转不同造成了不同的草法,但都合法。所以对一个字有多个草法的情况须注意把握,以使草书创作更多姿多彩。
第二,胸有成竹,意在笔先。
草书是书法创作中最讲时间顺序的书体,与音乐演唱极为相似。其他书体创作过程也有时间顺序,例如以行、楷、隶、篆自左至右横写“大展宏图”四个字,一般是由“大”字起笔,又从“大”的横画写起,随后再写“展”“宏”“图”字。但是也有人不按此顺序,而是相反,从“图”字开始自右向左横写,写成“图宏展大”四个字。这不是不可以,因为四个字是在折好的格子里面填写的,根本看不出两个不同顺序写成的作品有何不同。不只是横写四个字可以如此,有的隶书写大幅作品时,二十八个或四十个字均可自左而右一行行填格子书写。用“状如算子”来形容这样写成的作品非常恰当,作者“熟能生巧”,作品则千篇一律,呆板单调。用草书写几个字也好,都必须依文学内容按时间顺序逐步完成。因为草字连贯性极强,字与字有毫丝相连表现了他们的连贯性,没有毫丝相连,也常是笔断意连,所以草书的行气最突出也最重要,行与行之间的呼应、向背也最讲究。这是一篇好的草书作品不可或缺的。由此可见,草书创作技法必须体现这个特点,也就算要认识草书的难度,从全局考虑,来安排全篇创作。
常见有的人写草书作品时,将整张宣纸铺开,奋笔疾书,随意布局,写完为止,写到哪里就算到哪里,写成几行便算几行,将多余的纸裁去便是成品。作者以为这是即兴发挥,会出现神来之笔。岂不知这是不假思索的懒惰习惯,基本上不会出现好的作品。对于真心好学的书家,应当一开始就养成好习惯,练好基本功,进入草书创作时,要通盘考虑,做到意在笔先。具体地说,应当按作品的规格进行预谋,有了大致的腹稿才下笔。
下面,以草书条幅为例来研究如何预作布置。四尺对开条幅比较合适居家悬挂,是草书作品的基础形式,为便于日常观赏,所书文字最大者以四个字为宜,最小者以四十个字为宜。一般情况下,四至七字为一行书,十多个字为二行书,五、七言绝句为二至三行书,五言律诗为三行书。四尺条幅若安排四行以上文字,不但显得拥挤,而且有碍观赏。书写四尺对开斗方,最大可只写一个字,如“龙”字,“福”字等。其余与对开条幅相仿,只是由于行短纸宽,故所书行数增加,但也不宜超过六行,避免文字塞满全篇,给人无缝插针的压迫感。四尺对开条幅、斗方这类基础性作品形式驾驭得当后,其他形式的作品可以推而广之。例如四尺中堂作品,写大字可以少至一个字,如“寿”、“飞”等竖长字,多则四个字。写诗词则可由五言绝句至七言律诗,这是视觉效果较好的空间布置。四尺横批则可以四尺对开斗方为基础,加以适当扩展。四尺对联一般是书写四言至七言联,都是一行书。字数较多时,可以用加长纸书写,或采用其他书法处理。以上所举不同形式的书法作品,其字数多少是从创作需要及观赏效果来选择的。当前,为了竞争的需要,字数庞大的小字作品愈来愈多,尤其是向展览会投递的稿件,更是以字数多尺幅大取胜,以显示作者的功力与勤奋,博取评委的认可。这虽无可厚非,但书法艺术的魅力让位于功夫,观赏性大打折扣,却至为可惜。所以我一直鼓吹,小字作品应有适于小字的形式。扇面(包括团扇)、册页、横批、手卷等等,以短行书写,便于观赏与把玩,效果最好。若采用竖轴的形式,则可将横批分为竖段,接裱成条幅,以供展览之需。无论如何,形式与内容的协调是草书创作技法的一项重要内容,必须认真对待,做到成竹在胸,方可挥洒自如。
第三,气韵连贯,节奏鲜明。
上面讲了草书最明显的特点之一是气韵连贯,其他书体也讲究气韵,但不似草书那么重要。楷、篆、隶书乃至行书,都有折好或画好格子然后填写的情况,如朱丝栏、乌丝栏之类。但草书不能这样创作。不要说填格子,就是折直线作准绳也罕见。草书必须排除约束,自由自在,随机应变、一鼓作气地完成整篇作品。只有达到这个地步,草书的气韵才能贯通,神采才能显现。由此可知,草书的创作难度比其他书体都大。高难度的创作,有利于出产更精彩的作品。草书的气韵连贯体现在字与字的衔接上,因此草书的字距比其他书体紧密得多,布局上以字密行疏居多,如倪元璐、黄道周的草书。也有喜欢写字密、行也密的草书作者,如祝允明、徐渭的某些作品。这就要求纵向的连贯与横向的呼应兼顾,要把握得好,更需要更熟练的技巧,也需要更大的魄力。
为了追求连贯,有所谓“一笔书”,或称作“连绵草”,就是笔头蘸足墨汁一笔连写十几个字。过去还有一种“游丝书”,一笔写完整篇作品。这种作品巧则巧矣,但缺少变化,没有提按,显得单调。因此在追求气韵连贯的同时,还应注意节奏的变化,才能使草书作品更生动更有活力。节奏就是强弱变化,并有一定的规律。音乐是最讲节奏的艺术,四分之二拍的曲子,节奏是强、弱;强、弱……四分之三拍的曲子,节奏是强、弱、弱,强、弱、弱……格律诗也有较明显的节奏,大体平声为强,仄声为弱,读起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与音乐诗词有天然联系的草书,也有自己的节奏。它虽然没有强弱分明的变化,但挥毫的轻重缓急反映出它也具有节奏感。轻重缓急的变化,源于运笔疾缓及提按轻重也与用墨有密切关系。上述“游丝书”一笔完成全篇,用笔用墨都缺乏节奏。王铎的“连绵草”由于擅长用墨,使得润枯变化参差错落,造成全篇起伏跌宕,令人心往神驰。王铎草书往往一笔书写十几个字,由涨墨向枯墨演变,写至墨干,再蘸墨膏笔,再一次由润至枯,直到完成全篇。由墨色的变化造成了类似强弱转换的节奏,而且轻重、强弱的分布错落有致,更显作品自然天成。当代草书创作,对用墨日渐重视,但仍缺乏意识。明白了用墨与作品的节奏感直接相关,节奏能更增强作品的气韵,才会重视用墨,改善用墨的技能。在工业墨汁极其普及的今天,仍应不忘自研墨汁,尤其是创作重要作品,最好使用人工研磨的墨汁。即使不能全部自研,也可以在工业墨汁中加入少量清水,研磨几十分钟。这样的墨汁胶性适中,便于一次蘸墨连写数字。有的人喜欢在工业墨汁中兑水稀释后使用,由于水份较多,行笔相当流利,但色调灰暗,润枯反差缩小,作品节奏平淡,以至缺乏生气。可见,墨汁兑水书写不是好书法。在使用工业墨汁的场合,为了避免胶性过度难以行笔,可以墨汁与清水共用,先蘸少许清水再蘸墨汁,以增加行笔的润滑作用,又不使墨色暗淡,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还须看到,用墨与用笔密不可分。若要一笔写十来个字,就须笔头含墨多;若要含墨多,就须笔头大。因此,写草书以选用笔头较大能多含墨的毛笔为好。现在,以小笔写大字的现象甚是流行,因为小笔使转灵活容易驾驭,而且线条较细显得飘逸空灵。如果喜欢厚重敦实的草书,则会采用较大毛笔,使节奏放缓,线条凝重,作品更显古拙。无论是小笔写大字,还是大笔写小字;无论用硬毫小笔,还是用长锋软毫,尽可依个人所好,实现不同的追求,不必计较孰优孰劣。
关于草书创作理论与技法,暂且讲这么多,不当之处,望给予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