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专栏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这是《孟子》中所说的。包括《论语》中所说的“尽善尽美”、“文质彬彬”,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美是实在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但这样讲,并不是说美只有实在的,没有虚灵的。就像一个物体,不仅有形,更有神,虚灵的美是建立在实在的基础之上的。儒学要求我们紧紧地把握实在的美,去体悟虚灵的美,而不是放弃实在的美去空谈虚灵的美。因为实在的美是大家都可以有共同认知的,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而虚灵的美,就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体会,绝大多数的人是根本无法感知了。
例如西施之美,既有实在的五官、身材之美,也有楚楚可怜的风韵之美,五官、身材之美人莫有不知,而风韵之美则只有少数人才能“我见犹怜”,大多数人是感知不了的。又如钟离春形貌极丑而心灵极美,假使其心灵美没有物化为具体的行动,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一个美女。王主薄画了两幅花鸟折枝,不同文化层次的观者莫不叹赏,大多数人“观众目而协和气”,以其形状颜色,曲尽其态,“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苏轼则认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必须于图画形象的生动之外见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才算是真正懂得了美。
从张彦远、欧阳修、沈括到苏轼,无不认为艺术之美既有实在的形象美,又有虚灵的神采美,这个虚灵的美,或称为气韵,或称为意、称为理、称为神,总之,它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的,但一定通过可视、可听的实的形象美而散发出来。而一般的普通人只能感受到形象美,只有少数精英的人才能体悟到这感官感受不到的气韵美。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苏轼又说“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则这个虚灵美,精英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能感受到,其实也难说得很。甚至包括肉质的美味,不同产地的猪肉各有不同,它是非常实在的,感官能感受到的,而以苏轼的口感最为高出众口,尚且难辨差质的凤翔猪肉与优质的汧阳猪肉之悬殊,遑论虚灵之美。这且撇下不论,儒学的精神是入世的,它要为最大多数人服务,所以,它倡导光辉充实的实在之美,以提升全社会的精神,庶使美在涵养从个人到社会的“浩然之气”时,雅俗共赏,既有益于少数精英,更有益于多数大众,也就不难理解。
与儒学互补的老庄则不一样,它是超尘脱俗的,所以认为实在的形象美不是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所以最后归于“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只有虚灵的美才是真正之美,而且,它不是建立在实在的形象美之上的,而是脱离了实在的形象美而独立地存在的。这就相当于神是独立于形之外的。这牵涉到形神一元论和二元论的哲理,后来称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辨。比如说一个人,他的精神和形象是一体的,形在神在,形灭神灭——这是一说。他的精神和形体是分离的,形在有可能无神,形灭而神可能长在,所谓“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永远活着”——这又是一说。我们这里也不作讨论。
单论美,脱离了光辉充实的实在,有没有独立存在的虚灵之美呢?应该有的吧?但它肯定不是普通人所能体悟到的,甚至也不是少数精英人所能体悟到的,因为普通人对美的认知,必须依据于可以感受的实在;少数精英人对于美的认识,即使虚灵美的体悟也依据于实在美感知的升华。所以说,只有少数精英人中的极少数才能体悟。但问题是,少数精英人对于实在美中虚灵美的认识,也常常出现问题,如苏轼所说为“欺世盗名者”所讬,则少数精英人中的极少数,对没有实在美为依托的虚灵美的认识,难道就不会出现问题吗?
“大象无形”,一张白纸就是最美的图画。不是可以画最美的图画,而是不需要画任何图画,它本身就是最美的图画。皇帝的新衣,自然也就成了世上最美的衣服,不仅胜于粗布蓝缕,而且胜于霓裳羽服。“大音希声”,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休止,而是从头到尾抚弄一张无弦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则“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自然成了最高明的音乐家,不仅胜于下里巴人,而且胜于阳春白雪、高山流水。这样的美,在少数中的极少数,离尘绝俗,顾影自怜,当然不妨孤芳自赏,但从“天下为公”的儒学,自然是不认同的。虽然不认同,却又不妨“和而不同”。
佛学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者虚灵,色者实在。光辉充实,大象无形,应作对立统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