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当代艺术世界中最具影响力的画廊主夫妇,正准备更积极地进入中国。面对热闹又浮躁的中国市场,他们做好准备了吗?
如果不是在采访前做了功课,很难将对面沙发上坐着的这对衣着素雅、稍显拘谨的中年夫妇,与光怪不羁的当代艺术联系在一起。但这对瑞士夫妇,伊万•沃斯与曼努埃拉•沃斯(Iwan and Manuela Wirth),却正是当代艺术世界中最炙手可热、也最具权势的一对伴侣。
2015年,英国老牌艺术评论杂志Art Review发布的年度“国际艺术界最具影响力百人榜(Power 100)”上,沃斯夫妇名列榜首。这个榜单自1992年首次发布以来,在绝大多数年份中,登顶的都是艺术家、艺术馆馆长、策展人或藏家,沃斯夫妇是继传奇画商拉里•高古轩(Larry Gagosian)之后,第二位登上榜首的艺术经销商(dealer)。事实上,沃斯夫妇已经多年占据榜单高位,他们在世界各地拥有五间画廊,代理超过60位、不少是今日最负盛名的当代艺术家。英国《金融时报》将他们经营的这个庞大的艺术体,称作“当代艺术的思想市场”。
这对夫妇却出了名的低调,尤其是妻子曼努埃拉,极少接触媒体。在摄像机前坐定,他们微笑着互相端详,好脾气地任助理给他们整理衣饰。面对提问,曼努埃拉时而会露出羞涩的神情,随即把目光投向丈夫,探寻他的意见。大部分交谈由卷发圆脸、曾被媒体形容为“长大了的哈利•波特”的丈夫伊万承担。16岁时就开设了自己第一家画廊的伊万,自称这个家族生意的“外交官”。他在22岁时敲开曼努埃拉家的门,其实是要和她的藏家妈妈——自己未来的岳母——在苏黎世共同开设一间画廊。他们画廊的名称“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中的“豪瑟”就是曼努埃拉母亲的姓氏。此后,爱情在两个年轻人中孕育,成就艺术圈里一桩佳话。我的问题也从这里开始——是并肩工作,让你们产生了爱意吗?
“比那更浪漫,”伊万哈哈笑了起来。“我打小就知道曼努埃拉的家族,因为我们两家人住在相邻的村子里。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去和她母亲会面的那一天。那是场灾难,细节就不提了吧,反正曼努埃拉觉得我是个可怕的家伙。我和她母亲的画廊生意很快就发展起来了,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她接纳了我。我们在92年成立了豪瑟沃斯,然后就一直在一起工作。”
在我的鼓励下,曼努埃拉有些腼腆地补充道:“伊万和我妈妈开始做画廊时,我还是个老师。我一开始在画廊里兼职,想搞清楚这是否真是我兴趣所在。那时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拜访艺术家,到处旅行,非常有意思。于是我决定彻底放弃教职,加入画廊。”
90年代初的欧洲,当代艺术市场刚从低迷中复苏,交易还不活跃。沃斯夫妇在那几年得以“轻易敲开很多艺术家的门”,成为他们的代理。一家画廊若能签下一两位明星艺术家,就已经有相当的市场影响力,而在25年中,沃斯夫妇将逾60位知名和新晋当代艺术家揽入门下,其中包括不少“现象级”人物,比如以绘制巨大的抽象图案闻名的马克•布拉德福德(Mark Bradford)、因造型诡异的雕塑和装置作品而极富争议的保罗•麦卡锡(Paul McCarthy)、以极简风格的摄影和玻璃雕塑出名的罗尼•霍恩(Roni Horn),以及中国知名画家张恩利。他们还负责一些已经去世的艺术家的资产或基金会,包括以巨大的蜘蛛造型雕塑闻名于世的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的工作室。豪瑟沃斯因此被公认为全球顶尖画廊之一。
画廊主们一般以自己的画廊为经营主体,与知名艺术家签约并代理后者的作品,通过拍卖或者私洽来做艺术品交易。我很好奇这对夫妻档的工作模式,问道:“你们该对艺术有着相似的品位和偏好吧?否则,朝夕相处在艺术世界,若喜好不同,岂不难受?”
伊万笑着说:“就像那个‘狗和主人’的比喻——相处久了就会心灵相通。当然我是那条狗,她是主人。在我们代理的艺术家中,我想不出在任何一位身上,我和她的看法存在分歧。我们总是同时看好一位艺术家,对他们的作品,也许我接受起来更快些,也许她更快些,但最终总能达成共识。”
伊万说,在两人的分工上,自己主外,负责销售;妻子主内,并会花很多精力协调与签约艺术家的关系,而这本身就是一门艺术。“你得了解这位艺术家和他的团队,他的财务状况,在他需要什么和我们能提供什么之间,掌握微妙的平衡”。
画廊与艺术家的关系,为艺术圈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八卦轶事。为签到心仪的艺术家,画廊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最传奇的一个故事,要算英国人高古轩在6个月里,为极简主义雕塑家理查德•塞拉在一个停车场上搭建了一个画廊,以展示后者的大圆环作品。即便如此,艺术家们从一家画廊“跳槽”去另一家也是常事。但豪瑟沃斯让圈内人津津乐道的一点是,艺术家们对它都非常忠诚,多年来无一人终止与他们的代理关系。除了能把他们的作品卖出好价钱,还有什么秘诀吗?我问。
“有几位艺术家告诉过我,他们之所以被我们吸引,是因为我们对他们也很忠诚,”伊万正色道。
“所有加入我们的艺术家,我们都愿意陪他们走上很长一段路。这听上去可能太过理想了——但商业因素从来不是我们挑选艺术家的标准。我们当然知道雕塑不如绘画挣钱,但我们从不会基于这一点来选择甚至影响一位艺术家。我们只关心他是否在辛勤创作。”
“艺术家们当然都会有低潮期,我更愿意把这些阶段称作他们职业生涯中的‘安静时刻’。在这种时候我们会继续支持他,在财务上提供帮助,或者委托他创作作品。不过为他举办展出这样的事情,可能就要暂时停一停。”
当然,忠诚之外,还有经验。
“我们对艺术市场了如指掌。我们能帮艺术家们接触到最新的理念、最一流的评论家。我们也有自己的出版社。我们可以告诉他们,是出版一本装点咖啡桌的轻松读物更好,还是出版一本严肃的艺术书籍更好。
那么,他怎么看待艺术家的名利?在我看来,画廊之于艺术家,有点像风险投资者之于创业者。作为商人,他应该会希望代理的艺术家都大红大紫、作品大卖,就像风投会希望创业者都上市吧?
“老一辈艺术家告诉过我一句话,我一直谨记于心,那就是,创作艺术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卖掉它,”伊万说。
“如果一个艺术家太在乎钱,他的作品就会走下坡路。大器晚成的艺术家总是最强大的艺术家,这不是巧合,因为他们曾经常年被市场所忽视。一旦开始被市场追捧,艺术家必须拿出巨大的勇气来保持清醒,不受诱惑。”
似乎是要给丈夫一些精神鼓励,曼努埃拉给伊万添了茶。伊万接着说:“我也经常反思我自己的角色。我们当然是买卖艺术品的,但我们更重要的角色在于,让好的艺术被创造出来。”
他说这话时的严肃,和对艺术本身的敬畏,让我有些意外和感动。他让我想起同样来自瑞士的钟表匠和他们的工匠精神。但更重要的是,这种精神,在他们眼下试图拥抱的中国艺术市场,实不多见。
中国艺术品交易量近年来已称鼎世界、各类艺博会如雨后春笋,拍卖市场上常有天价手笔,看似气氛热烈,但存在的一个巨大问题,是以画廊为主导的一级艺术市场,受到以拍卖行为主导的二级市场的严重挤压。在成熟市场中,画廊起到发现和培育价值的作用,年轻艺术家们通常会先投靠画廊,耐心创作,打磨技艺,不会急于进入波动剧烈的拍卖市场。一个活跃的画廊业能为整个艺术市场的蓬勃与健康奠定基础。而中国艺术市场上心态更浮躁,画廊未必有长远扶植艺术家的耐心,一些艺术家刚小有所成,就可能绕过画廊直接把作品拿去送拍。藏家们也更愿意去火爆的拍卖现场而非画廊,又因为缺乏独立审美,常常只以艺术家名气作为依据,更像艺术投机而非艺术消费。
各方都更急功近利,让中国的画廊业拥挤却不规范、水准参差、诚信匮乏、艺术家与画廊间相互提携的经典案例寥寥无几。但是,这里的市场潜力却不容忽视。伊万说,过去三年中,豪瑟沃斯代理的西方艺术家的作品在中国备受追捧,他们在中国的艺术品销售额每年都在翻倍。
正因为此,在成立25周年之际,豪瑟沃斯决定在中国发力。它最近任命中国人郭慊慊为亚洲发展总监,并表示将把亚洲、尤其是中国作为未来发展的重心。事实上,至今尚未在中国开设画廊的豪瑟沃斯已是一位“晚到者”。美国佩斯、韩国阿拉里奥、英国高古轩和白立方等国际知名画廊已经入驻内地或香港,而豪瑟沃斯更多是通过参加艺博会的方式与藏家接触。它会考虑在中国开设画廊吗?
“我们之所以还没有在中国开设画廊,正是因为你提到的那些问题,”伊万说。“我们正在学习中国艺术市场的DNA。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找到合适的合作者,我们当然会考虑。”
我问,进入中国市场,最大的担忧是什么?
他说:“不能说是担忧,更算是一种希望吧。我们希望中国客户不仅仅只是买家,而会成为我们的伙伴,让我们来帮助他们一起构建他们的收藏。我们希望他们能对艺术家培养一种更长久的兴趣,而不是仅仅把他们看做一张‘购物清单’。”
我提醒他,能在中国做得了艺术藏家的富裕人群,几乎都是新富阶层。他们习惯了快速累积财富,要让他们耐下心来,可能有点难?
“如果一个人是为了追逐快速获益,那我会建议他去投资股票,”伊万开了个玩笑,然后说:“我们推介给一个买家什么样的艺术作品,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过滤器,会过滤掉那些追逐短期利益的投机客。”
耐心和品味,也许能为豪瑟沃斯在富人客户中“过滤”出一批优质藏家。但近年来,它最擅长做的一件事,也是真正让它在画廊业脱颖而出的一件事,却是让艺术走出象牙塔,让普通人也有一种消费得起艺术的感受,方式就是用极富特色的艺术空间取代传统画廊,把艺术和建筑、美食、文化与社区相融合。引用一篇评论文章中的说法就是,豪瑟沃斯不仅仅在出售艺术,更是在出售一种“lifestyle(生活方式)”。
沃斯夫妇一直以在翻新的建筑中开设画廊出名。他们在苏黎世的画廊前身是家酿酒厂,在伦敦和纽约的画廊则分别改建自一家银行大楼和一个溜冰场。但最为轰动一时的,是他们在2012年将位于英格兰南部萨默塞特郡的一个农场,包括始建于18世纪的农舍、谷仓、马厩,改建成了一个集画廊、酒店、餐厅、景观花园于一体的艺术空间。这里处处点缀着加盟艺术家的雕塑、绘画和装置作品,参观者既能饱览旖旎的英格兰乡村风光,又能欣赏到最前卫的当代艺术展出,还能在一家烧烤餐厅品尝当地美味、参加农庄里的各种艺术教育项目。正式开放后,在这个只有3000常住人口、与当代艺术几乎从不沾边的乡村小镇,一年内竟涌入超过10万名参观者。正是这一项目让沃斯夫妇登顶2015“Power 100”排行榜,当时Art Review杂志的评语是,他们改变了“销售及推广艺术的模式”。
“我和曼努埃拉都对把艺术和生活结合起来充满热情”,伊万说。“在有生活的地方展示艺术,是因为它更近似于艺术家们创作时的环境,他们很少会在一个白盒子般的空间里作画。在一个完全人造的环境里,艺术会显得孤立和伤感,就像水族馆里的鱼。”
“现在在我们任何一间画廊里,都开有一家餐厅,你可以喝着红酒或茶,一边欣赏展出,或是在餐桌上讨论艺术。我们认为这是最好的欣赏艺术的方式,”伊万显得兴致勃勃,并且告诉我妻子厨艺超群,因此是这一理念积极的推动者。
不得不说,这样的场景对我颇具吸引力。我相信,它也会相当契合中国城市中产们的胃口。也许可以考虑翻新一栋传统中国建筑?我提议。伊万笑了:“别太诱惑我了吧!所有带有历史感的建筑,对我们都很有吸引力。”
下午茶接近尾声,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个萦绕心头很久的问题:当代艺术,有时实在看不懂,这是一件需要觉得不好意思的事情吗?
“哦不!当然不!”伊万说。“即便是我们,也时常看不懂。如果人人都能看懂,它就不叫艺术了。”
我又向沃斯夫妇——四个孩子的爸妈——追加了一个问题:可否给我一些育儿建议?如何让我两岁的孩子更多些艺术细胞呢?伊万和曼努埃拉几乎异口同声:“Go to nature(去到大自然中)!”
伊万补充道:“Go to nature, and naturally, art will follow. (去到大自然中,自然而然地,艺术将紧跟而至。”这是这个采访中,最打动我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