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迪和
陈迪和,方笔山水画创始人,国学理论学者。1962年生,湖北阳新人,湖北大学毕业,现任湖北省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江山行”画家组主席、湖北省书画研究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这些年来,把中国画称为水墨画似乎越来越普遍越来越时髦了,不知道这是出于一种学术还是出于某种心理或某种目的,反正不把中国画变成水墨画就有一种誓不甘休的意思,想想上个世纪50年代就曾经要把中国画改名为彩墨画,也就只能一声叹息了。有人说在古代中国画就有水墨画之称,这个不假,宋以前中国画按材料和表现方法,就分为水墨画、重彩、浅绛、工笔、写意、白描等。很显然彼水墨画并非此水墨画,古之称水墨画是指中国画中以墨为彩不添其它颜色的画,今之称水墨画不仅泛指整个中国画,而且去除了具有中华文化特色的“中国画”之内涵。
也有人说可更好与国际接轨,这就不是学术本身了。更有人说“如果不更名,比如搞一个‘北京国际水墨画节’说成‘北京国际中国画节’就讲不通了。”,这个就得重新去翻一翻小学语文课本了。其实把中国画称为水墨画或者彩墨画皆同出一辙,并不只是改一个名字那么简单,而是把中国画作为一种纯粹的绘画艺术进行定性和分类,借用的是西方绘画的分类方法和标准,那就是按绘画材料而定名,如油画的材料是油彩、水粉画的材料是水粉、水彩画的材料是水彩等等。可惜这种生搬硬套不仅没有一点学术可言,更是一种文化缺失的表现。
从根本上讲,中国画和西方绘画虽然都属于绘画类艺术,但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绘画,没有模仿的基础,也没有类比的可能。这好比老虎和猫一样,虽然都属于猫科动物,但不能以猫的标准来对老虎进行判断和衡量。西方绘画是一种光源下的绘画,也就是利用光照作用下物象表面形成的明暗和色差形态来进行物象造型,即建立在素描和色彩等技术层面上对物象的表面形态进行描摹和模仿,要求准确精致,是一种科学的技艺,以人的视觉效果和透视原理为依据和标准,依靠的是人的眼力或视力,是一种物质性层面上的绘画形式。中国画则没有光源的需要,也没有光源的概念,不需要人的视觉效果和透视原理,也就是不通过视觉或眼力,因为中国画的出发点就不是对人眼睛可见的物象外表形态的模仿,而是追求对物象内在本质的写真,即“以形写神”。
中国画是通过人的心灵和大脑对物象形态、性质、规律及精神进行感悟、分析、归纳和总结,用毛笔的点线和墨的层理按照自然法则的结构理念即“道法自然”对物象进行勾勒和写意,要求“神形兼备”“天人合一”,以人的思想、理念和智慧为依据和标准,属于一种意识形态,也可以说依靠的是人的心力或智力,是一种精神性层面上的绘画形式。中国画和西画在方式、方法、目的、要求以及表现形式等各个方面皆不相同,无法互通互融,一个求物之内在,一个求物之表象;一个靠感悟,一个靠光影;一个靠心力,一个靠视力;一个靠理念;一个靠技术;一个道法自然,一个焦点透视;一个要神韵,一个要比例;一个在写意,一个在模仿;一个在明理,一个在表现;一个立于精神,一个立于物质。
在同一种性质和技术基础上,西方绘画根据材料的不同而进行分类是完全正确的,但把同样的标准用于完全不同性质的中国画上,那就只能是贻笑大方了。即使非要用材料和工具等表面特征来定位,那决定中国画性质特点的主要因素,也并不是作为材料的水和墨,而是作为特定工具的毛笔、墨和宣纸,其中最主要的是毛笔,因为中国画的核心是笔墨,而墨法主要是通过笔法来表现,因此毛笔的作用是第一位的。故要用材料和工具定位中国画,也就只能用毛笔来定位,那就应该叫毛笔画了。如果不要笔墨,那就不是中国画了,作为一种普通绘画可以用材料来定位,可材料并非只是水和墨,还有色,如果能叫水墨画,那么也可叫彩墨画,甚至水彩画了。
何况中国画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型绘画,并非建立在某种技术或某种材料及工具的上面,也就是说不决定于物质,而取决于某种精神。不像西方绘画,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离开了色彩或素描造型就无从着手了。中国画自中国书法而来,秉承的是中国毛笔的笔法精神,墨也具有这种精神,宣纸是更能帮助这种精神的体现,这就是熟称的笔墨精神,复杂说是一种无极到太极的哲学审美精神,简单说则是一种要求在大千变化中感悟、掌握、遵循并运用各种规律,从而实现自我的文化精神,这也是人类在与自然长期的斗争中能实现自我发展的基本精神。中国画可以用墨,也可以直接用色,可以用宣纸,也可以用其它,偶尔还可以运用毛笔以外的工具。因此不能通过任何材料和工具对中国画进行彻底的定位定性,进行分类和命名,这种具有特殊中国文化精神特色的绘画,被称为中国画是再无贴切可言了。
中国画从表面形态看是一种绘画形式,而实质却是一种文化和修养,不能简单看成一种艺术,更不能用一种普通的造型艺术来看待。因为艺术更多存在于艺和技等物质性层面,很难上升达到一种精神层面,而文化是精神的,中国画也是精神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华文化从来不相信人的感觉器官,因为能说清楚的、能看清楚的、能闻清楚的、能听清楚的、能摸清楚的、甚至能用尺量清楚的、能用秤称清楚的东西,往往都是事物的表面现象,都是变化的不真实的。因为一切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发展变化之中,事物的外表形态都是稍纵即逝的假象,真实不变的只有事物内在的规律的本质的。
比如一个人的身高、体重、肤色、相貌、声音、力量、打扮,表情等等这些外表形态时刻都在变化之中,从少到老没有一刻的外表形态能够代表人其本身,能够代表和说明人其本身的只能是其生活规律以及内在的气质和修养。中华文化是育人文化,向真、向善、向上是其致力的追求。“真”是一切基础,“真”就是真实的永恒的不变的不虚不假的,也就是事物内在的规律的本质的。而要掌握事物的“真”,靠感觉器官是不可能的,只能通过大脑的分析和心灵的感悟,也就是智慧了。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画从来不在事物的表面形态上做文章,不在造型上停留,而是“写意”“以形写神”,力求要“悟”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了。
把中国画称为水墨画,其实就是把中国画定位于一种纯粹的绘画造型艺术,进而工具化和实用化,等同于油画、水粉、水彩等各种西方绘画,取消了中国画的笔墨概念,也抹煞了中国画的文化精神,让中国画从精神走向物质,从文化走向技艺,从高雅走向庸俗。西画确实是一门高超的绘画艺术,但它完全依赖于人的视觉,致力于物象的外表形态的模仿,反映的都不是事物的真实,而全部是事物的外部假象。模仿的本身就是虚假,对物之表象模仿的越逼真就越虚假,何况它还借用了光,光就不是物象本身,而且还只能是定光模仿。尽管照相机的出现逼迫西画向东方艺术学习,可各种物质元素决定了它无法解决形和神的问题,中国画始终在形与神之间着力,西画离开了形却一下子跑到了神的世界里,一个全意识的无根据的虚无的世界还是虚假。因此西画只能是一种技艺和生活工具,不可能进入文化的门槛。
中国的古人是非常聪慧的,西画这种形式在中国历史很早以前就有了,起码汉唐时期从西域就有传入,为什么就没有被推广发展下来呢?这就好比餐具,西方的刀叉很好用,切、割、刺、剃、剁、劈,还有叮叮咚咚的金属响,但那种刀光剑影的杀戮和弱肉强食的恐怖,比起用手抓食更原始百倍,因此刀叉只能是一种餐具。中国人用的是筷子,两根筷子称一双,则不仅仅是一种餐具,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是人类社会文明的体现。中国人玩的文化能让社会五千年不灭,西方再过一千年也不可能弄得明白,西方玩的科技,中国数年间就可以超越。
当然,把中国画称为水墨画,也反应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当代绘画在学术上确实出现了混乱。中国画原本是明朝末年为区别传入的西方绘画而对中国各种绘画的一个统称,但古代对文化层次分的很清,如“世俗立画家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既是对中国画种类的划分,又是对各类绘画雅俗高低的定位。文化品味较高的即后人所称的文人画、院体画等,基本就成为了中国画的符号,其他层次品味较低一些的绘画,就归成了画工、画师及画匠们的杰作了。前者作为精神食粮进入文化体系,后者作为生活工具进入技艺体系。
近一百多年来,由于国运沧桑,西学东进,中国传统文化被无限度拼弃和挤压,一切向实用化发展。西画艺术自民国时期全面引进,近三十多年已普及为全国的基础教育和素质教育,中国画不再被认为是文化和修养,而作为一般绘画艺术被以西画的方式来要求和改造,因政治、经济等各方需要而进一步被工具化和生活化,载道的“笔墨”、求真的“写意”、厚德的“情景”不再是要求,取而代之的是以表现为主体的西式造型技艺了,如以物象表现为主体的主题绘画、写生绘画等,以形式表现为主体的装饰绘画、纯彩绘画等,以个性表现为主体的试验绘画、抽象绘画等等。
其实文化和艺术本来就不分中西和新旧,中华文化更是海纳百川包罗万有的,百多年来西画也应该是中国绘画的一部分了,中国画被改造后的各种绘画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也是中国当代绘画的一部分,只是当代的中国绘画和明代的中国绘画不是一个概念了。但无论文化还是艺术都应该有个层次和门第之分,起码有个类别,不能因为同属一个猫科,就把狮子、老虎、豹子与猫子等同起来,因为它们各有各的使命。因此中国当代绘画应该有一个重新分类和定位了。
前几年看中央电视台的青歌赛就很有感触,中国音乐人根据唱法把声乐分为美声、民族、通俗和原生态,非常好,既没有中西之分,又能让各自特点鲜明。当代中国绘画如果能借鉴,根据绘画方法及表现形式也应该可以分成四类,即中国画、通俗画、粉彩画和民俗画,前者为意识型绘画,后三者为实用型绘画。中国画即原有的中国画;通俗画就是基本使用中国画的工具和材料,但不讲笔墨理念和写意精神,也不讲什么道法自然,而更多是使用西画的物象造型方式,以表现为主体的各种绘画;粉彩画就是原有的西画,如油画、水彩画、水粉画等;民俗画就是中国原有的民间绘画,如农民画、神社画、年画等。
实为随思随议,可抛砖引玉,定有更佳方式,只愿中国当代绘画既能繁花如锦,又能泾渭有分,作为国之瑰宝的中国画更能拂尽浮尘还以本真。
2016年8月2日于武昌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