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磁州窑风花雪月酒色财气梅瓶
(原标题:观台赋)
沿磁州窑观台遗址东行两公里,便是曹操当年的观兵台,至今依旧草木凋蔽,凄风凌厉,金鼓之声,不绝于耳。然既有观兵台,又何来观台?不知观台为何而得名,只知观台因磁州窑而知名。也许观台应是曹操的一个观景台吧,谁想八百年后却成了宋元之际磁州窑的一个主窑场,时至今日,人们竟只识宋元而不识曹魏,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
呜呼,身在曹营心茫然,魏武挥鞭都不见。
观台位于太行山东麓的一片丘陵台地之上,俯而近瞰,仰而远望,天地万象,叹为观止。
观云——朵云堆叠,幻化无端,仿佛随时能变身出各种白釉瓷珍来;
观鸟——山鸟如梭,远近飞度,好似瓷衣上掠着风影的点点褐彩;
观水——千古名川,漳河之水,盘桓山野,逶迤天边,宛若青瓷釉面,凝结光滟;
观地——沟壑交错,窑迹斑斑,瓷片厚积,犹如礁岩,层层叠叠,裸露可辨。
夏日之晨登临观台之地,日升,草长,风起,雾淡。只见一牛,一犁,一农妇,一草鞭……一是无限,一乃大观。
日复一日去日苦多,观台一日竟似永年。
正可谓:一一相生,万物归一;生而为动,归而为静;欲静还动,动而愈静;世间法相,古今皆然。
眼前观台的夏日风物,如剪影,如雕版,如宋画小品,更如磁州千年古窑的几笔草淡写意,散发着哲学光泽、艺术韵致、田园风情和民生气息。
经过一夜豪雨冲刷,地表上又露出了许多的古瓷碎片,隐约可见,触手可及,如白果遗落在林园,若彩贝镶嵌于滩涂。在我看来,这便是一地珠玑,满目史章了。
磁州窑最早的窑场是北朝时期的北贾壁窑和临水窑,那是一个乐府传唱的年代,又是一个古水泛漾的岁月。鎏金的漳河水厚德载物,风华千秋,静静地流经北贾壁窑的台地;碎玉的滏阳水断崖涌泉,徜徉丘东,奔突地漫过临水窑的堤岸。二水堪为经天流地,双秀竞扬,含精蕴华,泾渭分张,共同浇澈了古磁州最初的窑火之花,令古窑中飞升的凤鸟浴火永生。
那闪幻着幽菁光色的北朝青瓷,分明蕴藉着天火的神秀,古水的精灵。而那天火,乃是神灵之火,圣源之火。
君不见,临水窑之神火千载不熄,北贾壁窑之圣火百世相传。
自北朝历经隋唐宋,又元明清,临水窑竟一直燃烧至今,成为中国古瓷史上烧造期最长的窑场。窑烟缭转,今古不辨,人影朣朦,尤疑宋元。
而当天际传来悠远的晚唐钟声,北贾壁窑的那一支圣火便沿漳河水向南,再向南,一路传到观台,终于在这曹操的观瞻之地驻留,冉冉升腾。观台从此远近颂扬,古今闻名。如今,在曹操的帝迹之上,观台又已成为一处天然的古窑遗址博物馆。这文明堆叠的奇特景象,让人崇仰,思如泉涌;又令人唏嘘,不禁忘言。
元 磁州窑黑彩花鸟虎枕
当我注视着地面,见脚边一白釉瓷片似有纹饰,拾起细看,釉面上游走着一只小鱼——刻划流利,鱼纹灵动,隔世经年,只在汪洋。
刻划花是磁州窑的一种基本技法,借鉴了当时耀州窑、定窑等名窑的刀工而又聊备一格。
而尤值一提的,是磁州窑使用的化妆土技法。磁州窑的胎土是当地产的一种大青土,土质粘结适于制瓷,却不够洁白细腻。施用化妆土后,就如同打了白粉底子,做了美人胚子,变得冰肌玉肤,细白柔丽。造白之后,可刻花,可划花,可剔花,可绘彩,真可谓另辟蹊径而自有洞天,别具风韵又独步天下,足以和任何一种古瓷相媲美。
于是啊,人在观台就不免有一种探宝的冲动,且看我,竟像一个排雷的工兵,弓身弯腰,低头搜寻,螳螂般地洞观而迅疾,不时将一些瓷片掘出土层,捡入囊中。
我拣起一件瓷片,擦去泥水,见上面绘有一笔褐彩,似是一件画作的残笔,虽然主要部分均已缺失,但一笔之间依然保留了生命的痕迹与文明的信息,令我陷入沉想。古磁州人擅长在刷白的瓷胎上做画,将山水、人物、虫鸟、花卉以民间的写意笔法绘出,掀开了中国瓷器史的彩绘之篇,前引了青花和五彩瓷之滥觞。
在一段沟渠的护坡处,我竟然发现了一处瓷片集中的沉积区,慢慢竟从土层里刨出了些许的宋碗残件和窑具来,令我如获至宝,贪婪忘情。
在这里我竟然发现了一个较为完整的白釉行炉,器型朴华古拙,釉色润白婉丽,既可擎于手中照明夜路,又可置于案台奉为神供。天赐之物,足以悦目,更可赏心。
不久,我又掘出了一件黑釉的行炉残器,行炉釉色漆黑晶亮,映照天象,如一泓黑潭静谧神明,深不可测,虽已残损,却足以令天下之黑器无以比及。
更为难得的是,我还拾取了一片酱釉瓷片,瓷片胎质致密轻薄,釉色沉郁匀净,却闪耀着一层水晶般亮丽的奇炫光华,真是一件地宫之灵宝,可谓千载观台之秘藏。酱釉本是黑釉的衍生物,最初窑工烧造黑釉,烧过了火,就出现了酱釉,从此酱釉便成为一代名品,令窑工们刻意为之,令官家们趋之若鹜。如此宝瓷,埋于腐泥之下千年,竟丝毫不染污垢,不减风采,而愈加纯净美艳,莹光漫射,世之奇幻,令人惊叹!
再往下挖,蓦然,一片带有异光的黑色魅影眼前一闪:竟是油滴!我赶紧拣出,怎么会是油滴!油滴是黑釉在烧制过程中,由于火候的变化,而生成的一种特殊的结晶釉。点点滴滴的结晶体,大小排列,分布有序,就像是一颗颗、一行行、一排排、一片片的油滴,晶莹剔透,玲珑亮丽。过去我只知油滴产于江西吉州窑和福建建阳窑,油滴碗乃宋代风尚一时的斗茶所用之名碗,竟不知南北相隔,天各一方,远在河北的磁州窑竟也能烧制油滴!
虽然尚不及考辨油滴之源流,但眼前这一片瓷片却证明了,中国古代窑口之诸技法的融流交汇,精彩纷呈。这融流,竟令我是这般惊叹;这精彩,却让我是如此震撼!这一片油滴瓷片,原本也应是一只油滴碗,可能也是用于斗茶。殊不知,唐代的北方,人们就已时兴斗茶了。却不知,此地斗茶的名碗,是否也有兔毫碗和鹧鸪斑?
一般而言,唐宋的名瓷,论碗当数建窑,论壶当数长沙窑,论瓶当数定窑,论炉当数钧窑,而磁州窑的碗、壶、瓶、炉,均在可论之列。但磁州窑的瓷枕,却真正是天下第一。
长方型的,八方型的,银锭型的,椭圆形的,花叶型的,束腰型的,鸡心型的,云头型的,豆形的;
还有狮枕,虎枕,孩儿枕,仕女枕;
白釉剔花的,划花的,珍珠地的,墨彩的;
绘画的,诗词装饰的;
……
应有尽有,尽有其极。
我很想能挖出一方瓷枕,听赶牛的农妇讲,半个月前,这里还有人刨出过一方完整的瓷枕。我还到一农家看了一方花叶型白釉剔花残枕,主人卖价八万!只是我见过了太多更好的瓷枕,残器自然不会上心。
我曾经见过白地黑花鹭鸶纹八角形枕,题《朝天子》词长方型枕,白地黑花篦划水波纹豆型枕,白地黑花与黑地白花折枝花如意头形枕,绿釉篦划花牡丹纹叶型枕……
在一方瓷枕上,我注意到这样两句诗语:“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充满了伤郁的情愫和虚静的意味,那古代乡民的道心之境,今我感怀不已。
在另一方瓷枕上,却草书两句田园诗:“细草烟深暮雨收,牧童归去倒骑牛。”完全是一幅牧歌般的乡园画面,恬静安谧,纯美自然。
君不见,古瓷万千,惟有瓷枕才是一类纯粹的民俗之物;只是在瓷枕上,才能集中地展现宋金时期的乡园文化和古风世象。作为北方的第一民窑,磁州窑的瓷枕自然是民情浓郁,民韵悠长,民彩艳丽,民风清亮。
我真想广罗天下最精美的磁州窑瓷枕,开办一家世上最大的瓷枕博物馆。在博物馆的前厅,我会端放一尊原邯郸市文保所张子英所长的塑像。张先生一生中写下了多篇开窑之作,是磁州窑瓷枕研究第一人,我久已仰之。本想到今年前去探访,才知先生不久前已驾鹤西去。先生之女张莉平是磁州窑博物馆的副馆长,听她用心灵的语言讲述磁州窑,不禁对张家父女肃然起敬。
更有陈万里先生,冯先铭先生,叶喆民先生,叶广成先生,李辉柄先生,马忠理先生,秦大树先生,刘志国先生,赵学峰先生,在那些晨昏的光霭里,投下了他们登临观台的背影;在那些岁月的尘埃中,留下了他们行色匆匆的风声。
风声,好似一位天然的乡音大师,吹过河面,奏出乡水曲;掠过田野,弹起乡土谣。是啊!磁州窑,本就是一首乡间咏怀的风月长诗——冬夜望雪,夏日观莲;绵延不尽,歌吟无边。观台啊,难道你筑台就是以观天下之诗?观台啊,莫非你就是观诗之台?
从秦皇到曹操,自魏晋至唐宋,千年一觉,风花如梦。是谁在观台抚琴拨弦,古乐悠扬;鼓瑟吹笙,诗心幽然?又有谁在观台演绎着一首首天地音诗,渲染出一幅幅乡村诗画?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听千古绝唱,余音回响;观旷世华章,荡气回肠。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计可依?
此诗此景,此歌此情,不禁化作磁州窑那无尽的画意,终竟汇入观台那绝美的画屏。
古人真是在观台之地撒落了太多的诗句,俯拾是瓷,仰看成诗;风之掠过,诗思漫卷。
金木水火土是古瓷的五行,但磁州窑却是要六行兼备,在五行之外再加上一个风轮——那就是远世之风,那就是诗之古风!
无风何以入诗篇?无诗如何登观台?
磁州窑呀,你满窑画卷,又满窑诗卷,你就是一个火之飞升的乡村画窑!你就是一个风之飘逸的千古诗窑!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苍天之下,我若一个古老的声音,吟哦着这篇永恒的诗章;
观台之上,我像一个先世的乡民,擎举起那只黑釉的行炉。
忽然,我看到,漫天的古诗残片在风中飘飘摇摇,在雨中扬扬洒洒,瞬间,地面上竟覆满了一层层浸润诗华的瓷片,捡不胜捡,吟之不尽。
——远水碧千里,夕阳红半楼;
——风作夜来时,山公醉不知;
——月照池中月,人观镜内人;
——风吹前园竹,雨洒后亭花;
——怨滴芭蕉雨,愁吟蟋蟀风;
——翠竹千古秀,独占百花魁;
——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
——无情玉蝴蝶,春尽一梦飞;
…………
然,诗人已去,短歌尤存;古瓷无语,岁月无痕。惟见那观台的一片片残瓷,一篇篇诗叶,尚斑驳着日月之光影,更陆离着星辰之流形。
大美不言,万世以观;观而筑台,故曰观台……
(文章来源:收藏快报 北京 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