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万人的疑惑
我和你都是知道的,大凡遇有鼠事,人们的第一反应便是厌恶,鼠们的猖獗与放肆,总是招来一片喊打声。尽管如此,却多少个世纪以来奈何它不得,年年商议着灭鼠,鼠们竟越发地多了起来。于是,天帝创造了猫,专为对付贼耗子。老鼠便去冥王那里投状,哭诉猫们的赶尽杀绝的种种手段。冥王爷立拘猫来问讯,猫一想冥王爷爷该是儒家人物,便单单地举鼠们深更半夜偷吃学子必备的圣贤书为理由,所以为保住圣贤诗书不遭鼠害,它猫便管起闲事来,要杀绝辱没斯文的老鼠。一听猫的陈述,冥王觉得有理,果然便要扞卫斯文了,竟允准猫们永远将这个闲事管下去……
故事虽说为虚构,鼠之可恶可嫌,不是足以见得吗?
还有一件可资凭据的事,表明鼠之不招人喜欢。《灵枢经·寒热》中有如此一段记载,说是“黄帝问于岐伯曰:‘寒热瘰疬,在于颈腑者,皆何气使生?’岐伯曰:‘此皆鼠瘘寒热之毒气也,留于脉而不去者也。’”这个所谓鼠瘘的,今天称之为淋巴结核。你想想,天下那么多名字不好用,偏偏挑了鼠的名字,鼠之可怕可厌可恶,不也是足以见得吗?
于是我便有了个困惑,与人息息相关的十二生肖,怎么会塞进来一只鼠呢?这千人厌万人嫌的鼠,是什么年月,钻进十二生肖座次表的?愚见以为这是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也便有意无意地关注起来。
图1 长颈瓶
一方天地的微缩
那年枫叶又红的一天上午,古玩商人老年打来电话,称他最近发现一只“绿色釉陶罐子”,上面有许多动物、人物,还有葫芦和铜钱,不知什么东西。他说,如果你真有兴趣,赶紧到某某招待所某某房间来,他等。
我当然即刻动身。原来是汉代绿釉陶明器——谷仓,高近30厘米,土红色胎,带化妆土,施以黄绿色釉。其口径至少有20厘米,足径却只10厘米左右,鼓腹急收,有些头重脚轻的模样,造型正可谓古拙。这种陶罐式明器谷仓,史学家们以为始自三国两晋时期。但此器绿釉之上覆盖一层银灰色包浆,俗称银釉,亦称银片光,陶瓷学者们认为常见于汉代绿釉陶器。
让人惊讶而激奋的,是谷仓上的确模压有许多动物,细心看看,正是十二生肖。另有道家人物像五尊、方孔圆钱二枚、二节葫芦一只。谷仓无盖,口沿饰以水波纹。整器有古犷之气,带拙奥之风,散发着生活的、文化的、历史的典雅芬芳。看得我一时兴起,竟忘了寻觅古玩的禁忌,连连叫起好来。
谷仓的样式颇为繁杂,一般都堆塑有动物、人物、楼台亭阁。之所以称其为谷仓,是后人推断的一种结论,认为这是未亡人给已亡人囤积粮食的建筑模式。但直到目前为止,名符其实刻划有“粟万石”或“谷仓年年常满”字样,甚至还书写有“七六五四三二一”的从上往下数仓板序号的,都并不多见。而且大凡写有这些文字的陶瓷皆不堆塑、模压、贴饰动物、人物、楼台亭阁等大量装点性附属物。我以为称其为谷仓,于情于理于模式皆不错。而堆塑或模压、贴饰各种人物、动物和楼台亭阁的,则应理解是未亡人给已亡人打造的一个微缩的人间小天地,是为亡灵准备的一个模拟似的生活空间。这种“生活空间”逐渐演变,到宋代已成了长颈瓶一般的瓷明器(图1),有谷仓,亦有小天地。后来有些学者另有一说,凡谷仓、小天地皆称之为魂瓶,是未亡人给已亡人灵魂准备的一个归宿。这似乎有些不妥,有穴、有棺、有椁,那“魂”缘何还要去钻这么个区区小瓶呢?
于是我敢认定,摆在我面前的这个银釉大罐既不是谷仓,也不是魂瓶,是道道地地的一方天地的微缩。商人是最善于察颜观色的,见我喜形于色,他要价奇高,并且“没见过这么好的汉罐”也成为其理由,最终只砍下来三分之一的价,拍板成交。
图2 银釉大缸
鼠该得在十二生肖有地位
入夜挑灯,我将银釉大罐小心翼翼摆上书桌,小心翼翼转动它,用心观察。窗外朗月清辉,秋声唧唧,都像是在为我的好心情助兴。窗前树影西斜时,忽然有了“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的冲动,取出相机为它留影,激越之情就差来一记拍案叫绝了。
首先是装饰工艺。银釉大罐上的十二生肖和铜钱、葫芦、道人皆为模压,艺人先制作模具,待罐壁半干半湿时取模具贴紧外壁,艺人用手指挤压内壁。于是外壁凸突出高浮雕,内壁则留下一个又一个指头挤压的“深坑”,其上皆可见指纹,清晰完整。一件千年陶器竟留存有当年艺人的大量指纹,无论如何也是极其罕见的。用今日的话来说,不就一个汉代人指纹信息吗?
第二是造型塑像。银釉大罐上模压有与十二生肖相对应的动物,皆栩栩如生(图2)。
图3 道教人物
蛇之游走如风,鸡之如栖高树,狗之呼之即来,马之如离弦之箭,牛之憨厚可掬,皆可一目了然。猴的造型着意于聪顽,兔的塑像抓住的是胆怯,虎则卧而高视不失威猛……道家人物(图3)正襟危坐,戴冠,为正面巾冠,冠下束以帻巾。《急就篇》二载“冠帻簪簧发纽”,这是西汉即已流行的服饰。着广袖宽服,踏朝天船形鞋,有缯带自肩部飘垂而下。这种服饰三国两汉时多见(除垂巾)。道人表情肃穆,神态安详,五官皆塑造准确。葫芦(图4)造型秀雅,与今天的葫芦造型已无差异。方孔圆钱在银釉大罐上是以道家之法器出现的,与葫芦同伍。
图4 葫芦
值得留心的,是方孔圆钱皆铸成“四决五铢”形。东汉灵帝168年执政后,因其昏庸无能,百业凋零,民不聊生。恰恰此时所铸五铢四决外延至廓,民间纷传“京师将破,天子下堂,四道而去”童谣。今天已无从知晓,究竟是有谋者先编好童谣再铸,还是钱出有异而童谣顿起。但确凿可考的,是“四出五铢”成了百姓诅咒并预言汉朝即将灭亡的物证,18年后爆发了农民大起义,大汉王朝从此走向覆灭。
最让我兴奋的是银釉大罐上居然模压着十二生肖属相。有鼠吗?我即时便警觉万分起来。
图5 老鼠
鉴别再三,其中确有一只老鼠(图5),模样机灵而敏捷,其他动物也应该与今日十二生肖属相相吻合。但十二生肖排列与今日的座次有出入,今日的排列是鼠(子)牛(丑)虎(寅)兔(卯)龙(辰)蛇(巳)马(午)羊(未)猴(申)鸡(酉)狗(戌)猪(亥),而银釉大罐的十二生肖属相,仔细又仔细地分辨着,发现排列略有不同,是鼠、鸡、牛、猴、羊、马、蛇、龙、兔、虎、猪、狗。按照史学家的说法,汉代确凿的已有十二生肖的提法,但十二生肖及其属相的座次,晚至南北朝时期才明确地排定,并且铁定地传流至今再未变动。银釉大罐的十二生肖属相排列与南北朝的不同,自然也不是今天的座次表,说银釉大罐来自于东汉,多了一记决定性的砝码。
那么,人们并不喜欢的鼠,竟然在十二生肖“筹备期”和“终审期”都未清除,决不会是因为啮齿类唯独一个老鼠享有代表权吧?可以代表啮齿类列入十二生肖属相的并非绝无仅有的呀!
师陀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散文说鼠,说到人人声恶痛绝,人人得而诛之,但“时光闷闷的过去,可惜老鼠还未能根株尽绝……老鼠笼也不知了去向,老鼠又猖獗起来,渐渐的敢在桌上台下大摇大摆逍遥散步了”。师陀先生的困惑,其实也是人人都有的困惑。认真说来,灭鼠之“全民皆兵”是全世界的事,但鼠们百毒不惧,刀兵奈它不何,生活环境即使恶劣得冰冻三尺也照样家族兴旺。岂止如此,鼠们聪明绝顶,鼠们身手敏捷,鼠们从不向任何困难低头,泰山压顶也不退缩,子孙遍及世界每一角落。于是,有了人见人爱的米老鼠……大大的人类,对于小小的鼠辈,简直无计可施,它无敌于天下!思前想后,终于恍然大悟,这便是从啮齿类中选拔老鼠进入十二生肖的缘故吧!
不是大罐是本书
这终于之余,便是庆幸了。汉代银釉大罐带给我们学术的、艺术的、考古的信息如此丰富,目前尚未见有第二件。东汉时佛教踏入国门,此罐仍然塑道家人物,表明佛教尚未在民间占统治地位。道家人物的穿着,是考证东汉服饰的最好参证之一。动物模压的造型,是汉代动物小品或者说写生的真实作品,殊为难得。葫芦造型如此秀丽,远不是今日臆想的古拙。而汉灵帝“四出钱”的传说,银釉大罐作了现身说法,表明传说真有其事……
夜已阑珊,我却毫无倦意,银釉大罐是一本书,十分耐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