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釉器物的釉色是很迷人的,尤其天灰、天青、米黄几种釉色,它们诡谲的雅逸和清纯,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它们的诱惑。我常常听人说,他有几件几件宋代官窑,几件几件宋代哥窑,有几件几件宋代汝窑、钧窑、定窑,我不敢说我有。但我寻寻觅觅一二十年,倒确确凿凿地收藏了几件明清哥釉器物,无缘与宋代的哥、汝、钧、定、钧相遇,把着几件明清哥釉器物,也是足以自慰的。
暗香点点犀角杯
我最钟爱的是那只清中期哥釉仿犀角杯(图1)。此杯糯米胎,奶酪黄色釉,纹片如冰裂,积年氧化,纹线已呈轻褐色,与釉色十分和谐。其造型别具一格,仿犀角杯,器外壁折腰处雕饰寒梅一树,枝干蟠曲苍劲,枝头暗香点点。树下杯足上部雕饰吉羊两匹,其一侧卧前视,其一侧卧侧视。杯口捏塑成“十二出”状,委曲自如,进出有度,俯视恰似田荷一柄。釉上包浆厚亮,日月光阴已经将它偎舔得“润泽如酥”(孙瀛洲先生语),把玩抚摩,有如小儿肌肤般嫩滑,光照之下则见珠光熠熠。釉下气泡疏朗明快,珠浮尘降,煞是好看。《陶雅》说“釉之绝佳者曰肥,北人曰滋润,东人曰蜜琳,西人曰宝光,皆吾党所谓古色香者也”,我说可见之珠光,当是前贤谓之宝光的了。
说起它如何的为我所得,出自音乐世家的袁向阳先生至今感叹不已。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早市,这只“犀角杯”首先被袁先生相中,他想压压价,来个欲擒故纵,放回地摊扬长而去。不意我接踵而至,把住便爱不释手。待袁先生回头来寻“犀角杯”时,它已易主多时,从我手中接过摩挲一回,说声“缘分”叹回气。那位地摊主人姓卢,三十上下年岁,湖南江永人。我在作家协会中是以写报告文学知名的,素好追究来龙去脉,委婉一问,他告诉我“犀角杯”是从夫子庙(即江永孔庙)一工作人员手中买的,我便推断它一定与文人有关了。那一日的事,想想也该是十年前了。
老态龙钟盘口瓶
清中期哥釉铁花盘口瓶(图2)与我第一次谋面是在醴陵山乡之中,那一日领着弟妹子侄一二十人去龙骨冲为外祖父扫墓,在一户农家偶遇。两年后,它鬼使神差进了我的独羊居。于是从那一日起,凡来独羊居者,我必隆重介绍我与此瓶的缘分。
哥釉铁花辅首盘口瓶连座通高54厘米,胎骨坚致,施粉青色釉,黑色纹线,清冷幽润。纹片呈“通经断纬”状,如鱼子,似百岌,细密紧凑。细看纹线有深浅之分,粗线深黑,细线黑褐,表明被岁月烟尘熏染之前是有金丝铁线之别的。二三百年岁月是漫长的,隔三差五的有人呵护抹拭,水渍万千重,如今已经被氧化成厚亮包浆。釉下气泡殊为美丽,太小有如星汉经天,近者灿若浮灯,小的光如昏豆,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史载清中期民窑大量烧制哥釉铁花器物,此瓶当为其中之一。瓶颈有左右对称的铁花兽头辅首,口上、肩上、足上皆有铁花莲瓣,铁褐凝重,不繁不乱,恰到好处。瓶之盘口硕大,线条流畅,造型圆浑而不失古朴之气。当年在醴陵山乡见到时曾十分惊诧,偏远山村农户之家,怎么会有保存如此完好而古旧之气扑面的清代瓷瓶?原来主人年已八十高龄,瓶乃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何健手下一位团长在合肥得自日本人之手,回乡时送给亦在何健手下任过职而已解甲的农户之父,母亲为纪念父亲,一直呵护此瓶传承至今。当年我未开口想买,原是顾虑主人太熟不知如何开口,几年后再见它时,据说主人已是六十开外的农人,当是八十老翁之子了。
冯先铭先生谈到宋以后哥釉器物曾提到,光绪年哥釉罕见实物,而“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哥釉皆釉面不稳定,釉质稀薄,开片不清晰,釉面不匀净”,我的这件哥釉铁花盘口瓶足称大器,与清晚期哥釉不可同日而语。
尤为难能可贵者,是此瓶原配古旧木座依然保存完好。座为楠木整件雕制,为清中期家具中案几普遍造型样式,鼓腿,壶门形曲线膨牙,托腮比台面略大,腿三弯而足外翻。鼓腿上饰有与瓶颈兽首相呼应的兽首,座之沿板拦水线外饰有与瓶口、瓶肩、瓶足相呼应的莲瓣。百年沧桑多巨变,今日木座轮纹毕露,一侧有明显烧灼炭化痕迹,“大难不死”。兽首和莲瓣可在十倍放大镜下寻见金漆斑痕,楠木的幽幽清香依旧沁人心脾。原座原瓶,座面凹坑与瓶底足咬合自如,二三百年不离不弃,诚为难能可贵,实属罕见。
曾研朱砂辟雍砚
明中晚期哥釉砚(图3),是用一把明代民窑青花执壶与方秋林先生交换所得。方是我的隔街近邻,文化虽不多,却爱好古玩,因为常在其妻开的理发店理发而相识。他正想拥有一把明代青花执壶,我则梦寐以求一方瓷砚,一拍即合。屈指数来,亦有八九个年头了。
哥釉朱砂砚为“辟雍”状,砚池环绕,卧足,足心露胎,可见不规则旋纹。所谓辟雍,原为春秋战国时“大学”之名。学址四面环水,一桥相通,其意恐怕不光在要其状如环璧,还有旨在闭门读书的意思,清静孤悬,绝其旁念,非用心读书不可。其胎骨黄白,有浅淡枇杷色胎红。釉色奶白,肥厚温润,釉面开片皆为金丝,砚池和砚口沿纹片呈淡红色,当是经年研磨朱砂的原故了,与奶白釉色相映成趣。砚堂手感熟滑细嫩,非一日研磨之功使然。当年置它于画案之侧,丈夫描绘朱砂丛竹,妻子细研朱砂,夫唱妇随,其乐融融。
故宫博物院的赵宏先生谈及明代哥釉器物时,特别强调其“纹线僵直而清晰,较稀疏”,而冯先铭先生则说明代哥釉“釉面润滑,开片规整,光泽度较强”,“僵直”和“规整”概念上是一致的,二位先生表述词语不同而已。朱砂砚上纹线皆有“经线”走向自上而下的方向性,“纬线”则取向左右,其委婉变化不为悬殊。釉下气泡细如浮尘,密如撒粉,明显与清中期哥釉铁花盘口瓶不一样。
三山五岳说笔搁
与哥釉朱砂砚同为文房用具的是清早期哥釉笔山(图4),为一资深收藏家80年代觅自花鸟市场之物,如今也已易主。
哥釉笔山长10.8厘米,高3.2厘米,造型为“三山五岳”型,给人登高望远的启迪。尤可一提的,是其中“三峰”辟为水盂,后人却又将其派作墨水瓶用,只恐为时还不短,因而盂壁已墨垢坚固,擦洗数次均不能除净,漆黑晶亮,盂壁生辉。
哥釉笔山胎骨白洁,足根处向内斜削一刀,底足不施釉,可见浅淡枇杷红色。釉面呈月白色,肥厚润亮,纹片呈金丝铁线状,借用《尔雅》的话说,可谓明朗爽快,是“小山岌大山”的典型画面,耐得玩味。釉下气泡大小纷呈,层次分明,但比不得哥釉瓶的麋密,不若朱砂砚的繁满,难比犀角杯的明快,若聚若散,有游离之感,有飘忽之趣,别是一种状态。
哥釉笔山原配楠木座亦保存完整,呈束腰状,三弯腿,如意云头内翻足,座面拦水线有磨损,凹面与笔山底足咬合甚好。座型随笔山“三山五岳”状而设计,朴拙素净而不失文雅之气。器虽小,竟有矗立难撼之势,为藏品中又一鞍马齐备的古旧之物。
笔山又名笔架,是为搁笔停毫用的,想必出现的时代不会太晚。但载入典籍则很晚,唐代大诗人杜甫的《杜工部草堂诗笺》中有“笔架沾窗雨,书笺映隙曛”的句子,表明笔架放在窗前书案上确凿无疑。而最早见于描述的笔架,恐要数五代时后周人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内有《占雨石》一记,说学士苏颋“有一锦花石,镂为笔架”,这个笔架当为石刻的了。瓷笔架始自何时怕是无可考了。
“操一豚踣酒一盂”
清晚期哥釉小水盂(图5)与前面的几件比起来,显然的是小件一个了。不过,司马迁作《史记》却记录有盂,说“操一豚踣酒一盂”,确凿的是出现在大的宴饮之中,斟酒小酌,用的是盂。到宋代,龙大渊作《古玉图谱》,其中文房用具十式之中便有盂了,飞越千年,小盂从嬉闹喧哗的宴会上走进了宁静清雅的书房,一改盛酒之俗而盛水,专为洗笔滴砚,而且昵称为水中丞,雅致得很。
哥釉小水盂仅可一握,在我所见许多的釉彩水盂之中别具媚惑,古老气色亦分外的惹人爱恋。
得闲时日,摩挲着大大小小的百岌碎们,你能把着看着,思绪竟然飘飘地升腾,忽忽的便会将它的错迭交汇幻构成日月浮云,迷茫中便会将它的拼结组集等同于天地烟瘴,无始亦无休,无生更无死,循环而不息……
有人说岁月无痕却有情,我以为不然。这情故然是有的,痕则是又长又细,有如琴瑟之弦。当你凝视哥釉铁花瓶时,当你抚弄哥釉朱砂砚时,又当你把起哥釉犀角杯时,当你端详哥釉笔山和小水盂时,你难道不觉得,同时便触动了岁月之弦?
这弦真的绷得很紧,当你飘忽的思绪触碰到它,便悠扬作响,便嘹亮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