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翔君认识有二十多年了。
那时,他的家在我们老家平阳县城一个叫十八家的十字街口。就在他的家里,他创办了我们县第一家农副产品的企业,叫“海龙公司”。开业那天,搭了大汽球的拱门,锣鼓喧天,县长重视农业企业,亲来剪彩,当地电视台、报纸报道了他的创业事迹,称他是“农民企业家”。
县长姓王,爱收藏,家里名家字画不少。其实他欣赏的不仅是“企业家”的余海翔,更欣赏的是作为“书法家”的余海翔。上世纪90年代初,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还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含金量很高,何况是一个小县城的青年,又何况是干企业的。当时,除了海翔君外,我们县还有一位中国书协会员是年近百龄的张鹏翼老先生。老先生笔耕一生,时任温州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到晚年才由方介堪先生介绍加入中国书协。而海翔君是通过入选中国书协举办的国展,以成绩作为条件加入的,这足以让大家刮目相看,按他的说法,是一手办企业,一手搞书法。
海翔君是上世纪60年代生人,属龙,大我一龄。这个年代出生的人,学校教育有历史的特殊原因,在校求学时间有限,大都知识与能力是离开校门在社会闯荡培养起来的。海翔君大概是初中毕业后便外出闯世界了。与很多温州企业家一样,他创业的起步是作为推销员开始的,小小少年全国各地到处跑。除了推销产品,他想方设法都要拜访当地的书法名家,拿自己写的字给大家们点拨索教。
那些年,在书坛崛起的明星在我心里是遥不可及的传说,而在海翔君那里,他给我看与这些名家的合影照片,给我看写给他的作品,给我讲与名家交往的故事。记得这些名家中有津门的孙伯翔、龚望,辽宁的郭子绪,还有日本的大矢风城等等。
海翔君在我看来,其经历就是一部传奇。他的睿智,他的自信,他的气度,让我心往。那些年,我几乎每天与他在一起,看他写字,听他感悟,对他佩服五体。
那时我是典型的“文青”,喜欢胡扯诗歌。写字也喜欢,但没基础,摸不着门径。后来我逐渐从“文青”走向“书青”,乃至今天以此为职业,细细想来,那些年,海翔君对我的引导和影响是一大原因。
是他引我去见张鹏翼先生。我少得可怜的自怡夫子的印记想来与他有关。依稀记得,老人住在县图书馆一楼一个不足30平方米的小屋里。老人坐在床上,穿一白色对襟的圆领衬衫,须发皆白,尤如仙人。海翔身高,进门下意识低头弯身进去,一下就把小屋给撑满了。他喊老人“阿公”,很亲昵的称呼。张先生话少,看着话多的海翔,只是不停地笑,目光有着慈祥与欣赏的光。记得那次就在张先生家用餐,老人招呼我喝几盎白酒,海翔滴酒不沾,老人也没叫他喝。
海翔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就随老先生学写字,很小开始就喊老人“阿公”。老人腿脚方便时,他陪老人去温州,看过方介堪、吴鹭山、王敬身、曾耕西,去苍南看过苏渊雷、萧耘春。晚上就陪老人睡,老人鼾声大,时起时止。他睡不着,有时老人没了鼾声,似乎呼吸也没了,他害怕,每次起身见老人肚子一起一伏的,才放心躺下。那些年,在人家的眼里,海翔就是鹏翼先生的孙子,老人的一根拐杖。
他引我拜访王建之先生。王老与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马星野同学、亲戚。晚年就住在古旧的马宅,屋很小很暗。我们去时,大晌午的,老人还躺在床上睡觉。老人早年在南京,与王云五、俞平伯、胡愈之、赵朴初等一起办诗社,何等风光。经历“文革”,狂狷高傲的个性使他吃了不少苦头,老来身边没有多少亲人,特别孤寂。他出生名门,写一手好字,鹏翼先生是他父亲王鼎铭先生的弟子,因此对晚年鹏翼先生隆得书名很不以为然,常会因一些小事与张先生闹一出,成了县城文化人喜欢谈的逸事。老人的故事是海翔君说给我听的。
海翔喊他“王先生”,在老人起床的工夫,我看到墙上报夹订的是英文报纸,桌上有一封温州老诗人、书法家陈铁生先生的来信,细读,是向老先生请教做诗的,言辞甚为恭敬。陈先生傲气是出了名的,这封信给我印象很深。那次,海翔君请老先生给我和他各作了一首嵌名诗,给海翔的诗云:
晴窗小试硬黄书,海气荡朐意可舒。
更乞宣城诸葛笔,龙翔凤翥伴云膄。
那些年,在老家的县城,聚集着一群狂热书法的青年伙伴,组织了一个叫“墨社”的沙龙,定期交流习作,大家互相点评褒贬,有时免不了会争论,脸红耳赤的,互不服气,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海翔君在这个沙龙里是“权威”,他性格温和,批评的话中肯而不犀利。而为大家动笔演示,他又充满着一种霸气,每为大家所折服。
那些年,与海翔君的交往,在我看来,他的内心世界十分丰富。对待同道师友,他温恭和顺,虚怀若谷,在人事纷纭的书坛,他乐群不党。而另一面他又果断自信,不轻与人同。特别是在地域书风强烈的温州,他的赫然独立,尤为可贵。我也偶而见过他在商业谈判桌上的风采。海翔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思路开阔,口齿伶俐,诚恳而不失机智,礼节而不失威仪,落磊大方,不亢不卑,颇具将帅之风。他的这一印象与他的书法风格颇为吻合。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求书法,起点是完全不同的。海翔君是我的领跑者,他屡屡在全国各大书法赛事中入展获奖时,而我还只是懵懂的普通书法爱好者。
那些年的后来,我到基层任职,他离家外出经商。改革开放30年,中国民营经济的风起浪涌,他都经历。我想其间的荣辱兴衰,他都尝遍。有一段时间里,关于他的传言纷纭,我们慢慢失去了联络,一隔10余年无音讯。
上世纪90年代末,我纠结温州一伙有些书名的青年朋友组织“会文书社”,而后名扬全国书坛。再过几年我离开了老家去了杭州,参与浙江美术馆的筹建,期间时时参加一些书法展事,出书,办个展,在网上开设《经纬斋琐记》的博客,在书坛渐渐有了一点虚名,所有这一些,我不知海翔是否了解。我试图打听他的行踪消息,每次都让我徒劳。我很想让那些年一起追书法的兄弟知道我不再懵懂,让他分享我的欢乐。他事业如何?家庭如何?还爱书法吗?一切我都无从得知。
来杭州也快10年了,年初,我在荣宝斋书店见到新期的《中国书法》,无意间在“书坛中坚”的栏目里见到了海翔君的专栏,书风没变,照片还是老样子。不久,海翔君作为天津的浙商代表来杭州参加世界浙商大会。似乎10年并没改变他些许,他还是那些年的样子。再不久,他来杭州,告诉我新获天津中国书法节“书法十杰”称号,要出一册精美书法集。他又告诉我,他在申办天津一家民营的书画院,他还参与筹划世界浙商的书法大赛。他说,这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新的起点。
那些年一起追书法的兄弟哟,其实我们的追求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