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刘美琴、胡益源、胡如英
81岁的胡如英,比他小14岁的妻子刘美琴,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汤溪镇。
用儿子胡益源的话来说,没有踏出过山门一步。不是概念上的没有,是地理和肉身的定立不动。他们没有离开过那座墓一步。墓,背靠金华很有名的九峰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和考古队在九峰山下发掘九峰禅院遗址,考察周边遗迹时,经过了这座墓。山紧紧环抱着它,山坡挤压得非常厉害,如果不是守墓人用几根粗壮的竹竿顶住了墓体,墓早就倒了。
墓碑上的字也渐渐风化——凑近,拨开碑上漫过的几根绿草,手指抵着,才能艰难辨认:皇明诰赠鸿胪正卿安定郡七世祖考亘七十六府君胡公……
长期从事浙江地区宋元考古,郑嘉励自然敏感——墓碑上有“嘉靖”二字,这是一座距今400多年的明代家族墓,墓地规模很大,墓体保存完整。
毫无疑问,近500年来,这个胡家一定有一支子孙在这里守墓,否则,这座墓葬早就被盗了好多遍,或许早已消失。就在胡公墓的旁边,60米处,有一间三层楼的小洋房。门被敲开,老人咿咿呀呀一口汤溪土话,突然,他小跑着回屋,拿出身份证、市民卡、老人证,点着上面的字眼:胡如英,这就是他的名字。世代离村索居只为守着祖先墓里的人,是胡如英的“太公”。但他并不清楚,太公跟他之间,究竟隔了多少代人。他只知道,太公是明代的。没关系。模糊、遥远,都没关系,只要这是我们的太公,是我们的祖先就可以了。胡家独门独户,离最近的村庄也有4公里左右。自胡如英记事起,就住在这里了。房子直到1995年才通电,至今没有通水,全靠自己打井70多米,才有水用。胡家人的守,近乎于一种,死守。胡如英的儿子胡益源跟我们聊了很久——父亲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相貌很好,个子1米74,叔伯也有1米8多。但一听是守墓的,住在这么荒山野岭的地方,没人肯嫁。
母亲16岁时嫁过来,这里苦归苦,有山又有地,起码有饭吃。她比我父亲小了14岁。
奶奶常对爸爸和我说,你们要在这里好好守墓,至少不会饿死,我们住在这里,守墓,放牛,放羊。我听父亲说,我们早年的房子着火了,盖了个茅草铺,又着火,再盖,又着火。我出生的第十天,房子全烧光了,一贫如洗。上世纪90年代,镇里要搞旅游开发,希望这里不要再造房子,跟我父亲说,你随便选一个地方。我父亲说,为了守墓,我们房子要造在这里。每年都有盗墓贼对陌生人非常敏感胡如英每天都会到坟头走一圈,哪怕隔壁村有亲戚朋友结婚,也是到一下子,马上就回家了。胡家人对陌生的外乡人非常敏感,“以前一看到田里有穿着白衬衫的走过去,我爸耕田耕了一半,都会跑回来,非常敏感。”胡益源说。就像郑嘉励第一次来,被老爷子严防死守。家里的狗也经常被毒死,这是盗墓贼来的前兆。晚上,常常会有人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上门,“老乡,我今天过来是要盗墓的,你睡在里面,不许动。”每年到了下半年,盗墓贼总要光顾胡公墓两三次。胡益源还记得最惊险的那一次——2007年3月4日,晚上。有个村民,棉花弹得很好,白天去人家里弹,吃了晚饭再回家。那晚,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前面就是我家了。老远,他就听到很响的声音,像是我父母在吵架。这太奇怪了吧。他就打算去看下,也劝劝。那时,这里还是机耕路,高高低低,自行车一路过去,镗镗镗,发出很大的声响。“有人来了!”他看到我家门口,几个人影晃过,迅速跑了。再一看,我父母被绳子绑在了家门口的铁环上,嘴里塞着手套。刚才听到的争吵,是他们拼死挣扎的声音。我妈喘着粗气,说有八九个人,都是外地人。大家赶紧跑到旁边的墓地,正中间的那个墓,从上方被挖开了,砍刀、锄头还留在现场。一块墓志被挖了出来,但盗墓贼不识,扔在一边。这是墓主的儿子亲自为父亲写的墓志。因为发现得早,没有其他损失。报警之后,人们又把墓志回填,完好如初。第二天,妈妈拿着自家的鸡蛋去那位村民家,谢谢他。△盗墓发生第二天的现场这不是最后一代胡家后人有话说饭桌子就摆在宽敞的客厅,屋里有些暗。我们准备回考古队工地吃饭,一转头,刘美琴居然烧好了一桌菜,油豆腐、香干肉丝,拼命留我们吃饭。胡益源非常认真:你们一定要在这里吃饭,这是我爸爸妈妈的心意。胡益源今年40岁,是5个孩子里最小的,在金华工作。哥哥做厨师20多年。他还有三个姐姐,大姐三姐在杭州工作,二姐在金华的厂里上班。5个孩子的生活,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看到这里,很多人也许会生出这样的慨叹:这就是最后一代守墓人了,这是一个时代的自然选择。但饭桌前一坐下来,胡益源的心好像打开了:如果这么说,我有点委屈。这是胡益源心里的话——虽然一个时代过去了,但文化还是要传承下去。我现在是在外面工作,不等于我永远在外面,对不对?我每周末都会回来,每次都会绕着山路走一圈,看一下墓。平常我爸也都是这样的,日积月累。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寒冬腊月,三更半夜,狗汪汪叫,我也会拿着铁棍出门。我哥为了(守墓)这种事,以前被蝮蛇咬过。我有个堂姑,现在身上还有狼咬过的伤疤。你说我有什么样的毅力或精神,这就是家族里来的。我奶奶告诉我,你做不到光宗耀祖,但你要让祖宗发扬光大。我默默无闻,什么都没有,我就要以祖宗为自己的仰望目标,我要守护他,发扬祖宗留下的文化状态。至少不能让下一代不知道这里有人守墓了。我女儿今年7岁,每个周末,她基本都会跟我回来,会去墓地。孩子太小,还不是很懂。我跟她说,这是我们的祖先,你要拿来爱的,就像爸爸爱你,你爱爸爸一样。她就双手放在地上拜拜,那时候才四五岁。幼儿园里,老师问她,小朋友,你是哪里人?她会非常自豪:我是九峰山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胡家人守住的是一份朴素的愿望胡森应该想不到,自己当年为了守护父亲胡汉而造的草庐,几乎差不多的位置,400多年后,他们的后代依然执拗地守在这里,守护着400多年前的他。
胡家的守墓,应该从“太公”胡森开始讲起。
胡森祠堂
胡森是个孝子建墓按照标准的昭穆葬法胡森生于1493年8月22日,卒于明嘉靖甲子(1564)二月初九,活了72岁,很长寿。他字秀夫,号九峰,显然,他太爱这座家乡的九峰山了,出的诗文集也叫《九峰先生文集》,还为眼前这座山,定制了很多诗:“满路林光晨霭合,一川花气午烟开”(《九峰岩》)。眼前的胡公墓,正中间最高的这座,并不是胡森的,而是他的父亲,胡汉。胡森的父亲40岁因病失明,10年后,胡森中举,再过6年,中了进士,那年他28岁。胡森至孝,为官时都带着父母到任。母亲在他任上去世。后来,胡森辞官,回到九峰山下,悠游20多年,再也没有出去过,就是为了侍奉失明的父亲。直到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父亲去世,享年84岁。此时的胡森也已57岁,父母离去,他的长子胡文炳,也早逝了。眼前的这座胡公墓中,其实还安睡着胡文炳。这座墓,是什么时候建的?胡森亲自为父亲撰写的墓志,帮我们找到了这个时刻——1551年,墓建成,守墓应当也自此开始。我们暂时没有找到坟图,但根据金华二中老师、地方文史整理和研究者高旭彬提供的墓略,胡森墓的布局还是一目了然——汤溪明嘉靖年间胡森墓,并排一共有六穴:正中间两穴,左一为胡森生父胡汉,右一为胡汉妻王氏;左二为胡森,右二为胡森妻丰氏,分列正中两穴(胡森父母)左右;左三为胡森早逝的长子胡文炳,右三为文炳妻龚氏,分列左右最外侧。这就是标准的所谓“昭穆葬法”。什么意思?始祖居中,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郑嘉励曾写过,昭穆的理解,有狭义和广义之分,通俗点说,就是要讲尊卑次序。北宋大儒程颐有感于当时“不分昭穆,易乱尊卑”的状况,在《葬说》中提出了“昭穆葬法”:“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而次后则或东或西,亦左右相对而启穴也”,这个严格的规定,在南宋极为罕见,但明代胡森墓的位次排列,分毫不差。57岁的胡森遵守丧葬制度和丧礼的所有要求,根据《明故南京鸿胪寺卿胡公行状》记载,他睡在草席上,头枕着土块,住在草房子。这种草庐,也就是墓庐,专门建在父母墓旁边。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描写胡森守墓的细节。现代社会里坚守着一份古代的职业守墓人说“只凭自愿”现在年轻人可能已无法想象,守墓在古代是一份职业。郑嘉励说,守墓,无金钱酬劳,但有墓田,田租收入,可以保障温饱,还能供奉墓祭。有些地方,守墓人习惯将墓田称为“一亩三分地”。这是笼统的谦称,事实上,当其盛时,胡森墓地附近的墓田,面积远大于此。只要年成不太坏,在传统社会,守墓是相当稳定的职业。高旭彬说,在中国古代,为了表达亲人对亡故的家人或尊长的哀思,很早就有“庐墓”的制度。即在亲人的坟墓边搭个草棚居住,看守一段时间,以示不舍之意。延及后来,父母亡故后子女守孝三年以成定规,“庐墓”的事迹更层出不穷。明清时期,一些地方的望族对家族墓地管理有方,会委派专人看守,有些是外姓的受雇佣者,有些是本族成员。这在从前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过,随着旧的宗族制度瓦解,守墓人就难寻了,像胡如英这样一家守墓人的状况,在中国差不多是孤例了。现代社会,胡家人还在继续这样一种古代职业。胡森之后的几代人,是如何守墓的,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我和郑嘉励两个“外人”,很想从胡家人的世代守墓中,了解整个守墓制度是怎么样的,从历史纵深处,把这个守墓的故事连贯起来。比如如何选择后人?东阳有过一个例子,一个康熙年间的祖墓,曾交给异姓人守,生计好了之后,他会把这个行当交给另外一个异姓人。比如关于坟田,有多少面积?父亲胡如英回忆,以前山上有62亩,5块2毛一亩,租用给镇里,租用期是50年。为了守墓,还有两亩山留着自己种种菜,种种番薯。后来,墓田不再专属于胡家,分到了三个村庄里。我们希望从“理性”“文献”的层面,倒推、填补这个守墓的故事。但很难。这种难,也是我们的困惑,胡家人对于太公,对于胡氏家族,并没有太多研究,也不在乎任何规则,守墓,对于他们,很单纯,只有四个字——世世代代。“到我爸爸,说不清是第几代,就是这么代代传下来的。”儿子胡益源说。“我们这是祖业,就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父亲胡如英再次强调。胡益源说,长子次子也没有明确的规定,“就像现在,我和哥哥两个人,就一起守着。”那有没有具体的守墓职责?没有。胡益源说,小时候,胡家后人会到家里看望父母,喝口水,再去上坟,还有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也会过来祭祖。每年正月初一,大家先到我们家,由我爸爸陪着一起去祭祖。我们守墓的人没有这么多规矩,都是自愿。儿子又强调了一次。记者手记守墓的忠诚来自最朴素的愿望胡如英一家,是在动用肉身抵御这个时代的洪流。我和郑嘉励带着不同的预设来到这座墓——他认为,这家人对于守墓制度,对于胡森家族,一定研究得很透,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想写的是,在城市生活工作的胡益源和他的家人,年轻一代对于守墓这件事,绝不会和老一辈有着同样的意愿和“忠诚”。矛盾在哪里,他的父辈必定是最后一代守墓人。事实是,我们都想错了,胡家人坚决否定“最后一代”的定义,这样的字眼,让他们觉得委屈,才会纷纷在郑嘉励的公号上留言,维护家族,维护那份责任和忠诚。想象中的选择题并不存在。胡益源不善表达,他口中频繁出现的“大词”:责任、传承、世代相守、敬业。让我们一度很疑惑,也害怕是否是一种刻意引导。可最后,我们还是错了。时代并没有过去,只是现在的我们对于那样的生活已经不再相信了:一种传统的满足,人的朴素愿望,终极愿望,只是安安稳稳,知足常乐,从一而终。说到底,都是一些大词,是常识,也是真理。参考书目《九峰先生文集》明 胡森《“青阳胡”——明清汤溪县属第一望族 》高旭彬《守墓人》郑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