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勐遮镇曼伦村,一个几乎从无外人造访的边境傣族小村,两个多月前因为陨石坠落,名声大噪——人们叫它“陨石村”。
村主任岩光依旧记得那几日的疯狂: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钻进甘蔗地和茶叶地里捡陨石;村道上有外地人拿着一摞现金,抢着买。岩光家牛棚被陨石砸穿,水泥地上还有坑,这石、这棚、这地都有人出高价。岩光不卖,便有各路人马进他的牛棚拉起横幅直播、拍照,上书“云南目击陨石坠落地”。他们找岩光谈合作,希望在这牛棚办陨石展,并掏出各色石头托岩光卖。岩光一一回绝。
疯狂中带着荒诞。6月1日晚陨石坠落,可至今仍有外来人在坚守。岩光在村里遇见一位外乡人,已在镇上宾馆住了2个多月,买了摩托车,日日进村上山。岩光忍不住打招呼:“还在找?投入很大哟。”对方自信地回:“等我找到陨石的主体,至少炒到1千万元。”“圈内”确有传言:按测算的飞行轨迹,陨石主体在深山某处……
实际上,早在7月9日,云南省国土资源厅派去勐遮镇的专家组调查检测,勐海陨石是来自天外流星体的普通石陨石,具有一定科学研究价值,仅作为一般陨石保存。
云南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勐遮镇曼伦村,村主任岩光家的牛场顶棚被陨石砸了个洞。 孔令君 摄
没卖自家牛棚里的陨石,岩光并不后悔。作为村主任,他想着村里总要留几块,证明“陨石曾经来过”,并能借此“陨石村”之名,帮农家乐与合作社打响品牌。他还计划从网上买星空图案的贴纸,装饰牛棚,摆上陨石,做个大人们喝茶、小朋友们科普的场所。从村里卖出的陨石,一部分已在多个展览亮相,6月有新疆的全国第四届陨石科普展,7月有昆明石博会暨第五届中国陨石科普展,还有在青海德令哈举办的“星空大会”。
也许,让更多人知道这陨石村来客的故事,等荒诞感与猎奇心褪去,才能让这疯狂的石头回归它该有的天文学价值——从天上坠落的是陨石,永远不会掉馅饼。
哭笑不得
曾几何时,陨石不值钱,甚至它不应该与钱挂钩。
一位上世纪80年代末在中国地质大学攻读岩石学博士的陨石爱好者,说起自己收藏的第一块陨石,是吉林一位村民从床底翻出来送他的,1976年当地下过一场“陨石雨”。村民送陨石,不过是看这位博士的手上拿着科考记录与地图。曾在北京天文馆工作数十年的某位工程师,也讲过类似经历:上世纪90年代,一盒纸烟便能从农户手上换陨石。
不知何时,陨石变了味。岩光记得,村里最早的一批陨石客,是6月2日中午到的。其中有来自广东的陨石爱好者吕金成,他带着现金和仪器赶到,很快碰到了几十位和他一样闻风而动的人。随后几天内人数不断增加,至少有上百位来自新疆、北京、浙江、湖北、上海、云南、广西等地的商贩、爱好者、收藏家和学者。这个小众的圈子,人称“陨石猎人”。
“头两天基本按每克50元到100元的价格收。”广东陨石爱好者梁飞告诉记者,他6月4日赶到时,收购价已暴涨到每克几百元至上千元。现场交易多用现金,一摞摞百元大钞摆在桌上。据岩光的估计,光是曼伦村的山间地头,至少有3000多人,连平时喊他们下地干活都不肯动的懒汉们,也出动了。当时甘蔗刚刚出苗,高度不过成年人的膝盖,田间满是低头寻石人。有村民喊:“又找到一个,谢谢老天爷!”
岩光说,邻村村民捡到最大的一块,卖了30万元,连地里被陨石砸出的坑都被完整挖出,一块土卖了1万元;本村村民屋顶被陨石砸穿,飞来横祸成了横财,石头卖了12万元,买家连瓦都不放过,为一片碎瓦出价1300元。
岩光向记者展示他在自家牛场捡的陨石。 孔令君 摄
岩光唯一能做的是严禁人们进稻田,怕毁了庄稼。云南省国土资源部门来了干部,也“控制不了”。村民们竟个个明白其中的法律争议:天上的星星,又不是矿藏,为什么不能捡,为啥要上缴?
曼伦村不算贫困,无建档立卡户。一位懒汉听说陨石能卖钱,也去了地里,还真捡到一块,卖了1万多元。最近,他用这钱买了摩托车、手机,把改嫁的母亲接回来治病,还买了农具下地干活。村里另一位懒汉,原本天天喝酒,去地里找陨石时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看到一个小陨石坑,小石头卖了数千元。
岩光哭笑不得,他偶尔会怀念尚未成为“陨石村”的曼伦村。6月2日上午,村民们才刚刚意识到昨晚天空中“比烟火亮得多”的火球,是正与大气摩擦、燃烧与爆裂的陨石。淳朴的小村庄,夜里睡得早,那晚本就下着小雨,人们看光亮以为是打雷,屋顶异乎寻常的响声可能是“被雷劈了”。有村民在自家院内发现黑色大石块,以为是有人恶作剧丢进来的,弃在一边。甚至还有人在地里干活时,用锄头将陨石砸成了碎片,锄进土里。
“猎人”圈子
无用之用,对陨石爱好者而言是“大用”。十多年前,陨石还只是相对纯粹的爱好者小圈子。
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张勃,此次也去了曼伦村。他进陨石圈的契机,是在2009年冬天的三亚。他向记者描述:凌晨两三点时,没预兆,天上掉火球,连续掉了3颗,昏暗安静的天空和大海瞬间被照亮。在陨石滑过天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静寂,银河悬在头顶,连风声都没有,可以很安静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一刻的强烈震撼,让他对陨石产生兴趣。9年来他追寻陨石,常常独自行动,除了南极洲,世界各大洲都去了。
他的装备通常包括金属探测器、卫星电话、无人机、定位装置、帐篷睡袋等。行万里路之外,他还研究英文原版的陨石著作,并从古籍中寻找陨石信息:例如苏东坡写过一首诗《游金山寺》,提及“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于是他有段时间天天泡在图书馆,从秦汉一直翻查到近代,搜集了近千条类似信息。他到中科院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拜研究员徐伟彪为师,成了职业的“陨石猎人”与收藏者。
寻找陨石,最直接的途径是“目击”。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应用,来自网上“星友”的视频与信息逐渐增多。国内外天文机构也是信息来源,张勃收藏的第一颗陨石就是在摩洛哥沙漠找到的。而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经历,“那里很冷,只有短暂几个月能去,因此我花了4年时间去找”。
2016年8月,传青海果洛有陨石坠落,张勃去了。找陨石很辛苦,下雨导致山体滑坡,轮胎爆了,轮毂折了。他冒雨换备胎,硬着头皮把车开到修理厂,等第二天调整好再出发。进山时,3头藏獒冲他奔来,他下意识地跑回车上。
张勃喜欢“单干”,圈内不少人抱团竞争。去年10月,云南迪庆陨石坠落,全国“陨石猎人”闻讯而至。梁飞便是其中之一,他兴奋地向记者回忆,他与另外几名“同行”在当地待了一个多月,由于坠落地点多是雪山、深沟等无人区,上了半山腰就尽是积雪,难以确切定位坠落点,他们空手而归。张勃当时没去,他根据天文机构与地震台的数据,判断陨石碎片可能砸向云南、四川交界一处方圆约40平方公里的高海拔无人区,深山密林,山体坡陡,野兽出没,天气多变,寻找很难。
类似行动,其实不少。这十多年,除了果洛、迪庆与西双版纳,至少在锡林郭勒、兰州等地都有陨石坠落的报道。国内陨石圈不少人认为,2013年2月于俄罗斯车里雅宾斯克州发生“陨石雨”,上千人受伤,大量媒体报道,才让我国的陨石收藏和买卖热了起来。
一夜暴富的故事在陨石圈流传甚广,数位圈内人都说给记者听的是,据说2000年在新疆阜康市,一位居民在戈壁滩上发现一块逾1000公斤的“橄榄石铁陨石”,几经倒卖,最后出现在美国市场,售价达每克300美元……此后,即便是无人正式宣布找到的云南迪庆陨石,竟也在网络上出现颇多言之凿凿的卖家,坊间传言“1克至少能卖2万元”。
而这一次在曼伦村,属于最早那批陨石客的吕金成告诉记者:有人鼓吹陨石“每克5万元”,并号召村民都去捡。一名白发男士对村民们说:一克5万元,100克就是500万元。
真假陨石
其实,村民们不喜欢这些“搅局者”。
岩光告诉记者,也许是因为他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并在电视上露脸1分多钟,至少40多位“投资者”看中了他家被砸穿的牛棚下的“宝地”。
有外来人提议,要将曼伦村包装为陨石旅游基地。岩光觉得太不实际了,他也看得懂:这群人连来村里品尝农产品的兴趣都没有,只想着借机推销自己手上来路不明的石头。梁飞告诉记者,某些打着“国际”或“协会”名头的所谓“陨石专家”,口才好,声音大,目的不过是哄抬价格。
河北人王子尧觉得陨石价格并没那么容易被哄抬。此次在勐海县出手大方收购陨石,他认为意义不同:天降陨石的6月1日,正是他儿子生日。
王子尧认为,陨石价格受到很多因素影响。首先要看类型,检测和命名相当于陨石的身份证,也大致决定了“市场价”,比如此次陨石是“普通石陨石”,价格不高;其次要看是否目击,“目击”与“发现”决定了陨石的新鲜度与可靠度,另外陨石掉落时间越久,受风化越严重,价格会大打折扣。此外,陨石价格也取决于“故事”,比如美国曾有一颗“有故事”的陨石,坠落时砸中一位女士臀部,现在市场价达几千元一克;同理,在勐海县砸到村民房顶的陨石,也许价更高。
数位圈内人告诉记者,在陨石圈,“埋雷”是常有的事——发生陨石坠落事件后,把旧陨石埋在坠落地附近,充当新陨石。
真陨石也就算了,如今假陨石不少。知情者透露,一些“陨石鉴定”的协会、公司会通过开证书、办展览等形式牟利,初入陨石收藏圈者极易受骗。“民间所谓的陨石鉴定未必有科学依据。”徐伟彪告诉记者。早在2011年,徐伟彪所在的中科院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天体化学和行星科学实验室向社会公示了一份《关于陨石鉴定的通告》,明确指出:社会上送来“求鉴定”的所谓“陨石”样品,99%以上都是地球岩石样品。有人估算过,某陨石网站上2万多个“求鉴贴”,最终被确定为陨石的寥寥可数。还有一位圈内人掌管着几个QQ群,每天收到大量鉴定陨石的求助。“几乎全是假的。”他向记者感叹。
有人给勐遮镇的干部看过一块“私藏”陨石,演示石头上“有星星的亮光”。泡水治病与按摩磁疗之外,他还表演了陨石的“魔力”:紧握5分钟左右,手指竟会变长……
回归科普
也有人想还陨石一个“清白”。
圈内有绰号“番禺三少”的3位陨石收藏者,真名为彭文轻、江少佳、古英华。在广州,多年的打拼让他们积累了殷实财产,2010年左右,他们相继开始玩陨石。“陨石收藏只是我们的业余兴趣。”做珠宝生意并经营两间服装店的彭文轻说。在彭文轻的服装店门口,他向记者介绍起自己珍藏的十多块陨石:某种纹路是地球上没有的,形成一条纹路要一百万年;最小的一块陨石还不到1克,没办法拿出来,否则打一个喷嚏就没了。
在广州,陨石爱好者彭文轻展示自己收藏的陨石。 向凯 摄
去年,彭文轻专门成立了陨石打假联盟,号召全国数百名陨石藏家和爱好者共同打假。几年前,王子尧也打过假,但收效甚微。他们共同觉得,假是打不完的。
“陨石圈里真真假假,不求名不求利的有几个?”江少佳说,曾有一位科学家批评某科技馆展览假陨石,招来抹黑与攻击。
毕竟,有利益的地方便有江湖。江少佳说,这些年,假陨石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有些人明知买了假陨石,但他要卖出去,吃亏不能吃在自己身上,因此总有新入局的人上当受骗。”彭文轻分析原因,陨石交易一般在网上完成,而且有“先款后货”的规矩,一旦受骗,维权可能性几乎为零。
记者找到山东一名自称陨石收藏家的人,此人以“反对打压陨石热”和“宣传陨石能量”出名。他在回复记者的邮件中写道,“万事万物都具有能量,唯有陨石的能量最高,可以解决人类的很多健康问题。这是科学,不是迷信!”他还连续多年主办“全国陨石会议”,最近宣称要开启“中国陨石价值新时代”。
在广州,陨石爱好者江少佳在家里的地下室打造了个人陨石收藏博物馆。 向凯 摄
屈指可数的陨石科普者们明白,人们对陨石知识的渴望与日俱增,只是当下陨石科普工作仍有脱节。彭文轻和江少佳在广州文伟中学举办过陨石科普讲座,将收藏的陨石带进课堂。2016年9月,江少佳在珠海博物馆办了一场陨石科普展,反响不错。现在,江少佳在自家地下室开辟个人陨石博物馆,请徐伟彪把关,将每种陨石的类型、来历、特征等一一标出。
徐伟彪也深知民间科普难,更别说办博物馆了,“市场上假的那么多,凭什么别人要相信你的石头是真的?”在7月底的青海“星空大会”,他为天文爱好者做了一堂科普讲座。他说,陨石是来自太阳系其他天体的岩石碎片,记录了太阳系历史上重要事件的信息,是科学家了解太阳系起源和演化的重要窗口。
圈内都知道,在建的上海天文馆将成为全球建筑面积最大的天文馆,已有数人表达过捐赠陨石的意愿。陨石爱好者与权威科研展览机构的合作,或许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路径。
岩光也喜欢实在的事。每次有人来看陨石,他便会说起曼伦村合作社的大米、茶叶、红糖与蜂蜜。今年村里的大米供不应求,卖出了好价钱。收购者开玩笑说:“沾沾星星的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