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
1945年8月的长春。
此时,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败局已定,心烦意乱的爱新觉罗·溥仪正在指挥手下收拾行李,准备尽快从长春出逃。让他感到十分难以决断的,就是身边的大批清宫旧藏文物。
早在1922年的时候,溥仪就把目光投向了清宫旧藏的诸多法书名画、古籍珍玩。准备利用它们牟取经济利益和其他各种好处。
这一年开始,溥仪以赏赐弟弟溥杰、堂弟溥佳等人的名义,偷运故宫文物出宫。同时,他还在各种场合变卖、赠送文物,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和社会活动:
1923年,日本东京发生大地震,溥仪从清宫旧藏中挑选了一批当时估价30万元的古玩字画,送给日本公使芳泽谦吉充当“赈灾款”,向日本示好。
同年,曹锟当选大总统。溥仪为了巴结曹锟,在曹锟生日之时送给他一批清宫旧藏文物,有古铜提梁卣一对、红雕漆双耳尊一对、白玉诗意山子一件,等等。
曹锟
1924年,内务府将重达11万两的16个金钟抵押给银行,换来40万元贷款,月息一分,期限一年。
1925年,溥仪携大批清宫文物逃到天津,靠变卖文物维持生活。据张伯驹先生回忆,“三希堂”中的“二希”《中秋帖》《伯远帖》,便是溥仪在天津居住时售出。而溥仪在天津期间出售或送人的故宫文物到底有多少,现在已经很难核实具体数字了。
王献之行书《中秋帖》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伪满洲国成立之后,溥仪更是要牢牢把这些旧藏抓在自己手中,下令将在天津的清宫旧藏文物运到长春。据溥仪的贴身侍从回忆,运来的书画、工艺品、古籍等文物共装了大约100个箱子,每个箱子长三尺多,高和宽各一尺。
贰
现在长春的伪满皇宫博物院里,有一栋外表毫不起眼的小白楼。据记载,它曾经是溥仪的“藏书楼”,从故宫远道而来的大量珍宝,以及后来溥仪陆续搜集的一些珍玩,也被收藏在这座小白楼里。
溥仪逃离长春之前,整个伪皇宫内有成百上千的瓷器、玉器、金饰、古钱币等。小白楼里存放了手卷、册页、挂轴等30余箱,约1300件,都是唐宋元明清甚至唐代以前的珍品书画;还有宋元古籍、殿版书35箱。箱子中的书画作品,随便拿出一件,都是在书画界如雷贯耳的名字:
赵佶《柳鸦芦雁图》
马远《江山万里图》
夏圭《溪山无尽图》
马麟《荷香清夏图》
赵伯驹《仙山楼阁图》《桃源图》
赵孟頫《清溪渔隐图》《水村图》
仇英《汉宫春晓图》
……
赵孟頫《水村图》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仇英《汉宫春晓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却书画、各类工艺品之外,还有清代早中期的内外流通奏折、贡本等极具价值的史料。小白楼中的藏品可谓丰富多彩,价值无量。
这些古本、字画、史料、珠宝,现如今都藏在伪皇宫中,而日本人留给溥仪收拾行李的时间只有三天。他怎么能不着急呢?
溥仪舍弃一切,亲自挑选可以带走的最为珍贵的文物,装成57箱,让随从按照规划好的逃跑路线,先行运往路线中的落脚点——通化县大栗子沟。1945年8月11日,溥仪也从长春逃之夭夭。
8月13日,溥仪到达大栗子沟。可此时苏联红军已经大兵压境,大栗子沟也不能久留。匆忙之中,他又挑选出120多件书画,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准备带着这些书画继续逃到日本。其中,欧阳询《梦奠帖》、张旭《古诗四帖》、周昉《簪花仕女图》、赵佶《方丘勅》《蔡行勅》《瑞鹤图》等铭心绝品赫然在列。
赵佶《瑞鹤图》 辽宁省博物馆藏
赵佶行书《蔡行勅》卷(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除书画以外,珠宝类的文物在关键时刻最能卖钱;溥仪个人喜爱玉器,平时经常佩戴、把玩古玉。所以他还带走了数百件珠宝玉翠。
至于其他的古籍字画、宝器珍玩,溥仪已经无暇顾及,只能让文物们自求多福了。
8月19日,溥仪在沈阳(时称奉天)东塔机场候机,准备前往日本。此时,苏联红军如神兵天降,将溥仪和一众随行人员逮捕。溥仪随身携带的书画、珠宝等,后来也被苏联红军移交给中方。
这些被粗暴地塞进溥仪行李中的国宝虽然略遭损坏,竟然也算是幸运地逃过一劫。因为等待那些留在伪皇宫、大栗子沟中同胞们的,将是更悲惨的命运。
叁
此时的伪皇宫,人心涣散,管理混乱,只剩一个空壳子了。大部分文物散乱丢弃在伪皇宫内,几乎毫无保护措施。那些留下的卫兵、服务人员等都感到了危机。为了求生,他们也开始对这些文物打起了主意。
一些读过书、略有文化知识的,开始翻拣溥仪留下的文物,偷走其中价值较高者。很多宋版的孤本古籍,被翻得乱七八糟,扔得满地都是,人们来来往往,踩在上面,也丝毫不觉得可惜。
明目张胆的抢劫行动,是1945年8月11日晚,从一个执勤的士兵开始的。
这位士兵的姓名,我们现在不得而知;对于他为什么要进入小白楼,我们也不得而知。也许是他在为自己找出路,也许是对这个平日里大门紧闭的小白楼有些好奇,总之,他闯进了已经无人管理的小白楼,打开了一个小木匣子。
木匣子里有一卷用绸缎包裹的手卷,连上面的“别子”都是白玉的。展开手卷,是一幅书画作品,上面还有大小不一的红色印章。他大概看不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就随便拿了几卷离开。但是,这位不知名士兵的行动,却引起了值班排长的注意,排长于是也想分一杯羹。
很快,这场悄无声息的偷窃,就演变成了令人痛心疾首的哄抢。
从后来陆续发现的文物碎片,我们可以一窥当时争抢的激烈:
北宋画家李公麟的《三马图》,至少被撕成三段,第一段上是人马和苏轼的题字,中段是另一首题诗,后段是各类题跋。
苏轼题跋《三马图赞》(局部)
元代书画家鲜于枢,在当时与赵孟頫齐名。鲜于枢的绘画作品有两卷在争抢中被人撕毁。
明代沈周《淇园春雨图》被扯成三段,首尾两端流落到北京琉璃厂,1958年被辽宁省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买下。中间的一段,直到1973年,辽宁省文物商店的工作人员在走访已故画家周铁衡先生的老伴时,才被发现。
明代山水名家王问的《万松图》,卷长七米,墨迹淋漓写意,被明清历代收藏家珍爱如生命,却被当时丧心病狂的卫兵争抢,撕为碎片。卫兵们谁也没有抢到完整的画作,气急败坏,竟然将已经扯碎了的古画烧为飞灰。
很快,留在皇宫内的人,无论是执勤的不执勤的,都加入了抢劫的行列。人们出入小白楼,一波接着一波,直至轻便易携的法书名画一扫而空,只留下满地的空盒子和曾经用来包裹书画的绫罗绸缎,凌乱之景,无法言喻。
随后,这些士兵们便四散而逃,离开即将遭受战火的长春。逃亡的路上没有钱了,就把手中的文物变卖。件件都可成为今日一个博物馆镇馆之宝的书画作品,无知的士兵们往往只用它来换一顿饭或几个馒头。
肆
长春流出的这批国宝,被当时的古玩界统称为“东北货”,迅速成为各地收藏家、古玩商等人搜罗的对象。万幸的是,许多国宝在刚刚离开伪皇宫之后就被卖出,流入长春本地的古玩店中,为以后公立收藏机构的搜集带来了些许便利。
各个公立收藏机构的征集对象,不仅包括从伪皇宫中散佚的各类文物,还包括晚清以降通过各种渠道流失到故宫以外的清宫旧藏文物。多年来,征集工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国宝们的老家故宫博物院,自1949年以来坚持不懈地收回流散文物,如今已经有很多当年流失的书画古玩回归紫禁城内,比如:陆机《平复帖》、王献之《中秋帖》、欧阳询《张翰帖》、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等。
陆机《平复帖》 故宫博物院藏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上海博物馆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文物收藏机构,仅收藏的清宫散佚书画就有《上虞帖》勾填本、董源《夏山图》、赵佶《柳鸦芦雁图》、苏轼《祭黄几道文卷》、王蒙《青卞隐居图》、钱选《浮玉山居图》等一大批。
董其昌《昼锦堂图并书记》卷(局部) 吉林省博物院藏
其余如旅顺博物馆、天津博物馆、无锡博物院等许多博物馆,也或多或少地收藏有清宫散佚的各类文物。
然而,即使各收藏机构都积极努力,至今仍然有很多清宫散佚文物或仍深藏民间,或流离海外,如大海捞针,无处可寻。
巴西国博大火,或许众志成城之下,靠着图片和视频还能留下一丝回忆;壁画、彩塑被修坏了,或许原貌尚依稀可辨;流失海外的文物出现在拍卖场,至少证明它们还存在于世间……
收藏在小白楼中的许多文物,它们的名字已被史籍记载,它们本来也有希望流传到今天被我们看见,但如今的我们,却只能通过字字血泪的回忆,遥想它们当年的风姿,留下无尽的哀痛与遗憾。
熬过了漫长岁月的它们,终究还是熬不过无知和贪婪的人心。
参考文献:
杨仁恺《国宝沉浮录》
段勇、李晨《国宝星散复寻踪》
赵聆实《清宫书画散佚问题研究》
《收集和保护文物是我们的根本职责》,中国文物报1986年2月21日
董源《夏山图》卷 上海博物馆藏
苏轼《祭黄几道文卷》 上海博物馆藏
尤为幸运的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赵佶《柳鸦芦雁图》曾出现在北京的文物市场上,但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书画鉴定家谢稚柳慧眼识珠将其买下,现在已经成为上海博物馆的重要藏品之一。
赵佶《柳鸦芦雁图》 上海博物馆藏
辽宁省博物馆也收藏了许多清宫散佚文物。其中由东北文物保管会1949年运送到辽宁省博物馆的清宫散佚书画有怀素《论书帖》、张旭《古诗四帖》等。1952年春由杨仁恺等组成的三人小组继续清查流散文物,收集到多达319件各类文物。目前,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清宫散佚书画作品总计有146件(组)。
张旭草书《古诗四帖》卷 辽宁省博物馆藏
怀素《论书帖》卷 辽宁省博物馆藏
值得一提的还有吉林省博物院对故宫散佚文物的征集。博物院曾专门派人去溥仪逃亡时期的临时落脚点——通化县大栗子沟查访。据书画鉴定家杨仁恺记述,在那里征集到了黄鼎《烟江叠嶂图》、董邦达《仿王诜渔村小雪图》等。
由于当时吉林省内主管文化事业的领导热心倡导、坚持征集,1962年,博物院又征集到了金代张瑀《文姬归汉图》,1963年征集到董其昌的青绿山水《昼锦堂图并书记》。此外,吉林省博物院还藏有宋人《百花图卷》、元代何澄《归庄图》等清宫散佚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