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小影图》,宋·李迪,绢本设色
23.6x24.1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猫在古代文人的笔下,也名狸奴,“猫”谐音“耄”,有长寿的吉祥寓意,成为入画的好题材。中国画史上曾出现过不少善画猫的名家,这幅画的作者李迪,就是其中之一。
李迪生在两宋相交时期,活跃于宫廷画院数十载,最早在南宋周密《武林旧事》里,记录他作为宫廷画家的身份,具体生卒年不详,元人夏文彦《图绘宝鉴》中关于他的条目,“李迪,河阳人,宣和莅职画院,授成忠郎,绍兴间复职画院副使,赐金带,历事孝光朝,工画花鸟竹石,颇有生意,山水小景不迨。”
他画多艺精,尤擅长写生,最擅走兽,负有盛名。花鸟竹石、鹰鵲犬猫,耕牛山鸡,在他的笔下都栩栩如生。留有多幅传世写生名作,如《猎犬图》《枫鹰雉鸡图》《狸奴蜻蜓图》等,在两宋画院中为主的山水、人物画外,他是尤为钟爱以动物入画的奇才。动物的灵性与生趣,经他敏锐捕捉,刻画入神,就像能从画中与人嬉戏、对话一般。
如山雀静立于枝头,或家禽飞腾扑闹,耕牛风雨中牧归笃行,又或是雏鸡嗷嗷待哺,李迪熟悉动物们的生性与动态,更重要的是,他应有一颗对弱小动物的怜爱心,使他放低人类的傲慢之姿,将动物作为画面的主角。
李迪《猎犬图》
李迪所绘《狸奴小影图》,画中这猫儿:头圆、耳小、尾短、毛长、目光炯炯,按照后人《相猫经》中的形容,它符合一只良种猫的特征,周身毛发金黄均匀,胸前绒毛微微卷曲,看上去虽尚年幼,但也应是只活泼好跃的机灵鬼。此刻它双目圆瞪,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不名之物。《狸奴小影图》右上角有小楷题字曰“甲午岁李迪笔”,甲午为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
画面笔法生动,粗中有细,工笔中带着粗率,以淡墨晕渲画幅,绘出单只猫儿的形廓,别出新裁。它碧褐色的眼睛,圆溜溜,满是机警;须毛一根根竖起,犹如一只柔软的刺蝟;右前足微弯,好似箭在弦上,随时准备腾空而起。让人不妨想象它也许正忙于猎捕,又或是在和主人游戏,静候下一秒的蓄势待发。
李迪《狸奴蜻蜓图》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猫性情温驯,模样机伶、甚为惹人怜爱。《礼记》记载,每年春季,天子都要祭祀猫神,“为其食田鼠也”,为免庄稼在新的一年遭鼠害。春秋战国时期,《韩非子·杨权》“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吕氏春秋》“狸处堂而众鼠散”,彼时猫还处于“狸”的阶段,它之所以登堂入室,是因为当时的人们借重它捕鼠的本事。在历史早期,猫因为能捕鼠而有利于农事生产,被看作“八神”之一。
后来,人与猫共度的时日一长,日久生情,开始有意驯养猫,也渐渐培养出赏猫、识猫、爱猫的心得来。
唐宋时期,人们家中驯养猫,淡化了其捕鼠的功能,逐渐成为陪伴人们的“宠物”。从这一时期,诗文和书画中,越来越多关于猫的身影。唐代诗人李商隐写下了“鸳鸯瓦上狸奴睡”的诗句。而宋朝带猫字的诗,则是历朝中最多的,写猫的诗人们也都是极有名气的,文天祥、苏轼、陆游、辛弃疾、黄庭坚、杨万里、林逋、梅尧臣、范成大……粗略估计出现“猫”的诗词,唐13,宋241,辽金元31,明101,清80,宋代最多,明代次之。
五代南唐·周文矩《仕女图》
宋代黄庭坚写有《乞猫诗》:“秋来鼠辈欺猫去,倒箧翻床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狸“奴”或“衔蝉奴”,是人们对猫的一种爱称,表示它可通人意,可供人驱使,就如时常陪伴在身边、可使唤的小丫鬟一样。在当时如欲向邻里“聘”猫,是要顺道带上盐、米和茶等日常物资来交换的。
宋人的猫,走下神坛,走入凡间,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文人骚客,三六九等,皆处处有猫。
宋·苏汉臣《冬日婴戏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吴自牧《梦梁录》中记载了都城临安人家饲养宠物猫的情景:“猫,都人畜之,捕鼠。有长毛,白黄色者称曰‘狮猫’,不能捕鼠,以为美观,多府第贵官诸司人畜之,特见贵爱。”
在当时,都城杭州的达官贵人们尤为喜爱畜养“狮猫”,毛长而黄白相间,就算它已丧失了生而为猫的捕鼠天性,也难逃人们腻歪得疼爱都来不及。宋人笔记中谈及岳飞的孙子岳珂,“家素蓄一青色猫,善咋鼠,家人咸爱之。”但此猫“出门即逸去,购求竟不获。”爱猫丢失后,岳珂百般悬赏,千般挂念,如同现今的人们张贴“寻猫启示”,此情此景古今无别啊。
奇书《相猫经》中称“猫之有毛色,犹人之有荣华。”毛色纯净者如纯黑、纯黄、纯白的,这种猫叫“四时好”,古人认为是群猫中的佼佼者;个头大者黄身白肚,也即如今人们口中的“大橘为重”,古人管这个品种叫“金被银床”,而黑身白肚的猫,古人称之为“乌云盖雪”;由黑、白、黄三色组成的花猫,叫“玳瑁斑”。
李迪《秋葵山石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中一只“玳瑁斑”正与一只小黑犬隔空对峙。“玳瑁斑”弓着背作出恐吓的表情,小黑犬则一脸得意、挑逗的神态。上演千年前的猫狗大战。
《东京梦华录》中记述北宋都城开封风土,《武林旧事》追忆南宋都城临安的风情,它们都记下了宋代宠物猫经济的繁荣:“相国寺毎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养猫则供猫食并小鱼、猫窝、猫鱼、卖猫儿、改猫犬”。
在当时,贩卖猫粮、猫窝、猫零食的商贩已经十分普遍,生意链上下游很是完整。“改猫犬”,则是为宠物猫狗们修剪毛发、染色等进阶美容服务,可见宠物改造的这项需求古已有之。
就连当朝的皇帝也是十足的“猫奴”——文艺皇帝宋徽宗,他素来喜爱将珍禽和花鸟入画,模样可人的猫儿又岂能放过。宋徽宗画猫有个固定的选题,他喜欢将“猫与蝶”相组合,缘于猫谐音“耄”,蝶谐音“耋”,寓意“耄耋”长寿,仙寿恒昌。
宋徽宗赵佶《耄耋图卷》局部
如果在宋代,要评选一位最多产的写猫作者,恐怕非诗人陆游莫属。他的猫诗最多,至少有十四首,约占宋朝二三百首猫诗的5%,流传至今最广、被引用最多。标题直接以《赠猫》为名,语言平实生动,一个深情而笨拙的铲屎官形象呼之欲出。
他有《赠猫》诗云:“裏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
书是文人学者的心头宝贝,而猫则充当了陆游的“护书宝”,自从有了它,再也不怕老鼠半夜来捣乱了。只是诗人难免升起一片愧疚之情:家境太过贫寒,能付给护书童子的薪资微薄,让它坐时没有毛毡,饮食上也没有鲜鱼来加餐。
《宋人戏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陆游对狸奴的娇宠,体现了宋人在描绘它时的审美倾向——代表着人们朴实而安逸的生活写照。就算老卧荒野山村,诗人也能安贫乐道,猫就像诗人前生陪伴左右的书僮,今生又有缘悄然来到,在一个狭小而温暖的天地中,诗人与狸奴相伴到天荒地老,相看不厌。这样的心境,与宠物朝夕相对的良善之人方能体会。
只有珍视每一个弱小生命的人,才能酝酿出一整个和谐、互敬互爱的社会,不恃强凌弱,不霸道而为。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们,也用它们的温情陪伴,默默回馈了人类,毕竟,人和宠物的相处时日,也许比很多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要漫长、久远得许多。
宋·佚名《狸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赠猫诗尤以给“雪儿”的那首最为深情款款,诗名《得猫於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但知空鼠穴,无意为鱼餐。薄荷时时醉,氍毹夜夜温。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
这里出现“醉薄荷”,让人不免眼前一亮,原来在一千年前,猫主子们便熟悉了这家伙好吸薄荷的毛病,醉起来神魂颠倒、颤颤巍巍,走起路来可以打两套醉拳了。毛小孩在夜里还常常给诗人暖脚,与他共享同一张卧榻与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