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最受欢迎的英国艺术家是从街头闯到当代艺术金字塔尖的街头艺术家班克斯。他在全世界留下抨击、讽刺时事的涂鸦,却始终身份不明。而过去一年,关于他的一切矛盾,似乎都在局势动荡中发酵升级了。
匿名街头艺术家班克斯(Banksy)在2019年击败毕加索和莫奈等大师,在民意调查中成为英国最受欢迎的艺术家。他以模板涂鸦(stencil)的风格著称,追随者众多;他游击战似的在公共空间抨击战争、资本主义、暴力和社交媒体的泛滥,也插足拍卖行业,搅动现代艺术的死水;他的《给我看看莫奈》(Show Me the Monet)才在去年十月拍卖出了七百五十万英镑的高价,比最高估价多出二百五十万——就在前一年,他的《退化的国会》(Devolved Parliament)以九百九十万英镑在拍卖场成交。他制作的一张绘有戴安娜王妃肖像的假钞在2019年2月被大英博物馆纳入其钱币和奖章收藏。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班克斯的名声就甚嚣尘上,甚至成为如今各大艺术藏家的最佳宠儿。他陷入的争议数不胜数,但最近为其名声买单的,是布里斯托的一家普通人。
Devolved Parliament
班克斯的身份至今不明,外界也只是假设艺术家为男性,但已确认的信息是班克斯在英国布里斯托出生、长大;虽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搬到伦敦集中创作,但依然频繁活动在布里斯托。市政府、当地服务机构争先打出街头艺术的特色,班克斯自己也设计了导览路线,推出App引游客探寻城市街角的涂鸦创作。整个英国都逐渐习惯了在新闻中守株待兔,看班克斯又在哪里下手;创作要么针砭时弊要么构思巧妙有趣,无一不在短期内成为临时旅游热点。这一次,班克斯选择了Aileen Makin正在出售的房产,在随坡路高度倾斜的居民楼墙上画了个打喷嚏的老妇,仿佛她一个喷嚏吹倒了一排房屋。这里的平均房价在三十万英镑左右,而这幅名为《阿嚏》(Achoo)的模板涂鸦让Makin的房产飙升到三五百万。Makin一家打算撤回出售启示,待房价继续上涨;可消息一出,Aileen就因为社会舆论的抑郁复发,最终决定如期、按原价出售。而花钱维护、安装监控、忍受络绎不绝的参观者,让一家人遭罪不少。布里斯托政府或许会拆下涂鸦部分进行保存,班克斯也在Instagram上发了一张可认证是其原作的照片,但Makin一家人似乎一点好处没得。
Achoo, 布里斯托,2020年
可这是班克斯新闻里最无伤大雅的一类了,也有诸多前例。2014年他在布里斯托的一家俱乐部墙上画了幅涂鸦,导致房价大涨。结果市政府和俱乐部主任陷入了所有权之争,直到班克斯自己致信俱乐部,说作品由他们自行处置。而有的酒吧老板在涂鸦被认证前就大意清除,追悔莫及。很多时候,他只是画个开心有趣,譬如隔离时在自家厕所里画满老鼠,或是像去年情人节,他在布里斯托画个了用弹弓射出大束红花的女孩儿。但他艺术生涯的最重要部分,是政治和商业。
Banksy在自家厕所里的搞怪创作
艺术恐怖分子:
班克斯的政治参与与法律危机
在很多评论家眼里,班克斯的最大价值与视觉艺术无关,而在其无政府主义的政治参与。《金融时报》和《艺术新闻》的长期撰稿人Anne Shaw认为,班克斯最重要的作品是其激进的行动主义。今年,班克斯完成了自己目前为止最危险的政治行为,也因此陷入了巨大的麻烦。
约旦河西岸的涂鸦
九月,班克斯出资赞助了一艘名为Louise Michel的难民救助船。在几名欧洲社会活动家的带领下,船在德国注册,从西班牙启航,最终抵达意大利,将满载的难民转移到了更大的救助中心。班克斯在Instagram上发布救助过程视频,以一句“黑名关天”结束,挑衅各大正式机构与政府空口无凭的人道主义宣言。而资助计划早已在一年前班克斯在伦敦开设快闪商店时便被提及。
Banksy资助的难民救助船Louise Michel
班克斯早前的政治相关活动同样深入矛盾焦点,但尚未如此激进。2003年,班克斯在耶稣诞生地伯利恒以模板涂鸦发声——他多次在约旦河西岸隔离墙上留下涂鸦,称“隔离墙将巴勒斯坦变成了世上最大的开放式监狱”。2017年,他甚至在隔离墙边开了Walled-Off Hotel (隔墙酒店),亲自装修,希望以自己的影响力带动当地旅游业,促进经济复苏。
Walled-Off Hotel
而在英国国内,除了政治讽喻类涂鸦外,他在2015年于布里斯托附近的小镇韦斯顿北索美塞得(Weston-super-mare)建立了黑暗版迪士尼乐园Dismaland。恐怖的战争场景和破败的消费主义符号散落其中,炙手可热的英国艺术家达米安·赫斯特等也参与其中。
Dismaland
就这些活动的规模、地理范围和投资而言,班克斯的政治活动需要大量资金,而这一切与他在当代艺术界创下的商业奇迹紧密相连。在某种程度上,2020年的难民救助项目之所以有勇气挑战国界和律法,也是因为班克斯在之前几年的当代艺术经历中积累了足够底气。随着2020年局势愈加动荡,班克斯作品的商业价值以政治敏感度和挑衅性水涨船高,他冒着被本国人当作恐怖分子的风险、越发大胆地尝试,也是预料之中了。
当代艺术的罗宾汉:
班克斯与艺术商业的暧昧关系
班克斯声称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就靠卖画支付父亲的医疗费,正如现在的拍卖行使他得以进行慈善和政治救助。但班克斯并未为艺术的五斗米折腰半分。与收藏界的热诚追捧截然相反的是他对艺术经济体系的不断嘲弄,且不止步于图像制作。
2018年,班克斯的《女孩与气球》在苏富比的拍卖中以一百四十万美元成交,交易一结束,画框中暗藏的自动粉碎机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女孩与气球》的自我毁灭,别有用心的艺术家本人躲在人群后录下了各种瞠目结舌,上传网络。苏富比欧洲现代艺术部门的总管Alex Branczik无奈说道:”我们被班克斯了”。这段轶事成为艺术界的经典桥段,到今天美术学院教授们依然会给学生播放视频。
Banksy在疫情期间的伦敦地铁涂鸦
疫情期间为英国医护人员绘制
疫情开始后,他在伦敦地铁上留下了警示大家戴口罩的涂鸦,标志性的老鼠仿佛吊在栏杆上喷涂——虽然伦敦政府称该按规则清理的涂鸦还是要清理。他上传了把医护人员当成超人玩具的天真婴孩。2019年圣诞节的涂鸦也许能在各种混乱中体现他的创作原则:在流浪汉落脚的被遗弃的街头沙发旁,他在墙上印上了两只向上飞跃的麋鹿,仿佛在沙发上熟睡的流浪汉就是撑着雪橇的圣诞老人。这里头有辛辣的讽刺,又何尝没有温暖的关怀。
2019年的圣诞节涂鸦
《女孩与气球》自我摧毁后
但匿名收藏家依然接下了半毁的作品,而《女孩与气球》本身也应为班克斯的创举和随之而来的社会关注而不断升值。加上其他被高价出售的作品,作为街头涂鸦艺术家的班克斯很难再摆脱商业艺术的标签。艺术之外,班克斯拍摄了以某法国艺术家追踪自己为主线的纪录片,轻松夺下戛纳电影节奖项。加上班克斯在影视方面的版权,有人推测他每年收入数百万英镑。
班克斯大部分的收入被用于慈善或投入下个项目。这使他成为一个罗宾汉似的人物,但艺术资本与学院派似乎无视其挑衅。有人将他比作同样剑拔弩张的艺术大师William Hogarth,有人称赞他为当代艺术界注入了一丝清醒与真实。马克思主义艺术史学家TJ Clark认为,现代艺术及其后续总是社会的产物,是现代资产阶级通过艺术探索定义现代性和资产阶级本身的尝试,而其后的诸多反叛都可以理解成资产阶级对许多社会矛盾的消化吸收。毕竟,各类先锋艺术不免回归市场与美术馆等理论权威。同样的,在班克斯的案例中,我们从资本对其的不断容忍和追捧中,看到的是一种坚持不懈的招安态度。譬如在《女孩与气球》的例子里,毁坏拍卖品这样公然反对市场的举措最终成为了增值推力。班克斯需要艺术界、需要资本的支持来实现自己激进的民主尝试,而市场也极其顺滑地消化了他的翻盘。二者之间暧昧的联系确实引发了不少批评,但至少,班克斯的慈善项目与政治活动,是确实落地了的。
模糊身份:
版权、作者身份和商标争议
事实上,班克斯与街头艺术本身之间的关系,模糊程度不亚于其与艺术经济的纠葛。街头艺术在近几年地位上升,甚至被当作艺术史研究对象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或许也有班克斯闯入当代艺术体系的助力——但街头艺术在纽约、伦敦和巴黎等西方城市兴起时,是与所谓当代艺术泾渭分明的。首先,街头艺术运用公共空间,涉及公物毁坏,游移在法律灰色边缘之间,也因为创作者大多匿名而有反对所谓作者身份的意味。图像属于公共空间,是公共谈话的一部分。在柏林等涂鸦艺术依然活跃的城市,涂鸦创作往往相互对话、前后回应,其中佼佼者也只是在这个隐密的圈子里以其独特风格被认同、引用。而艺术市场本身,以作者身份的独特性起价,因此强调版权;作品有明确所属,大多归入私人收藏。
班克斯一脚踏在街头,一脚踩进市场。他的街头涂鸦并不带来收入,但往往作为新闻现象独自出现,且毫无疑问为他的商业成果做了深厚铺垫。最重要的是,班克斯成立了自己的“虫害防控办公室”,专门认证作品真实性,防止有人冒充。涂鸦一经班克斯的个人机构认证,承载图像的房产便立即增值。办公室被命名为“虫害防控”,是因为他的标志性符号是在二十世纪末现代巴黎文化中象征底层人民的老鼠。
机构发布的图像
机构本身的成立源自一场长达两年并最终在2020年失败的诉讼。2005年,班克斯在耶路撒冷创作涂鸦《掷花者》(The Flower Thrower),描绘一名头戴鸭舌帽的蒙面示威者扔出鲜花的形象。2014年,英国贺卡公司Full Color Black将图像印在自己的贺卡上出售。之后获悉的班克斯提出诉讼,但要维护版权,班克斯必须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向神秘的匿名艺术家绝不会为此自我暴露,于是成立了以《掷花者》为商标图案的机构代替自己进行诉讼,且以此出售自己品牌的贺卡。同样是2020年,班克斯为办公室申请欧盟商标失败,原因是“班克斯并不是通过机构进行商业活动而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动机不纯”。一度宣称“失败者才追求版权”的班克斯,在一番折腾之后依然未能如愿以偿。
《掷花者》
若说班克斯果真不在乎商业运作和现实规则,版权之争似乎很是打脸。或许,从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涂鸦者到当代艺术界的宠儿,他也逐渐认为法律和商业运作是无法规避的要事。《卫报》称,2020年,班克斯的职业生涯就像过山车,驶过了资本巅峰,也跌入了法律纠纷的谷底。一方面通过难民事件挑战民族国家界限和律法,一方面又为了自己的权益在法律体系中苦苦挣扎。或许只有这种被2020年超现实混乱所激发的强烈矛盾,才能体现这个神秘艺术家的复杂性。但至少,他依然在努力给予一些理想主义的声音,也并不总是吝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