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已知道张学群先生的名字,因为他在1989年就有作品入选第四届全国书法篆刻展。那个年代的全国书法展是非常引人关注的,展览作品集也是我案头常翻的书,对其中的入选作者多少有点了解。此后,张学群先生在行政工作上的才能逐步显现,因工作出色屡屡升迁。而与此同时,他政务之暇不费笔砚。直至2007年底,他在蚌埠市市长任上兼任安徽省书协主席,成为执掌一省的书坛大腕,也带领安徽书协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辗转各地的“行草十家展”,是近几年声名最为显赫的品牌展览之一,学群先生就是其中的中坚人物。而2012年举办的“张良勋、张学群书法作品展”,由安徽省书协前后两任主席联袂展出,这在全国书坛也是首创,传为佳话。从这两件事情都可看出学群先生是个能做事、会做事的书法家。他的才情、他的聪颖、他的务实既体现在行政工作上,也体现在笔墨世界中,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书法观念、趣味与价值。
根据学群先生自述,他自幼在父亲的督促下开始习字。上世纪80年代就读于安徽大学哲学系期间,他参加书法培训班,组织大学书画协会,求教于省城的书法名家。他学过唐楷,临过魏碑,又研习篆隶,而于行草书用功最勤,广泛临摹历代名家法帖。
这样的学书经历实在平淡无奇,因为每个学书者基本上都是这么过来的。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个学书者都能走到他现在这个程度。正如人们在读中学、大学之时,同学之间似乎都差不多,但毕业20年之后,有些人成为社会精英,有些人却碌碌无为,甚至成为社会的淘汰品。
对于学书者来说,博涉多优还是专精一体,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在历史上,固然有像王羲之、赵孟頫这样精擅各体的书家,也有李阳冰、徐铉之类一招吃遍天下的奇人。只要肯下苦功,每个人都能写好字,但要自成一家出神入化,非得有天赋不行。而在学书之初,我们绝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哪种书体上可能具有天赋,只有边走边看,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大部分学书者,都是广泛临习各种书体、各种碑帖,逐步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再发力深入进去。这是历史上大多数书法家曾经走过的大路。学群先生的书法,虽有古人之风韵,但看不出源自哪家哪派,正是广采博收、吃百家饭的结果。
在学群先生的书法路途中,有两个重要事件值得关注:
一是1989年他的书法入选第四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要知道当时的全国性书法展很少(不像现在一年搞十几次展览,年轻的还有力气折腾,年纪大点的都不玩了),书坛老辈人物又多(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能够入选全国展的基本上都是名家,剩余几个不是名家的立马一举成名。张学群32岁入选全国展,这对他是个极大的鼓舞,也使他的书法创作走到同龄人的前列。
二是1993年他的论文《书法理论发展简论》获“全国第四届书学讨论会”三等奖。这篇文章对书法理论发展的传统、现状进行了分析,指出未来的发展具有全面、开放、思辩、探索的特性。这种理论家宏观立论、微观分析的素质,对他后来的人生和艺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以上两个事件,可以充分说明张学群先生在青年时期,也是当代书法热潮的初期,同时在书法创作和理论研究两个方面进行开掘,并都取得了一定成就。尽管这个成就在当时还不够令人瞩目,但随着时间推移,它的价值会越发显现出来。
在近30年的书法热潮中,大家可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很多书家只能领风骚三五年,而能够屹立书坛30年的书家少之又少。书法界的竞争十分残酷,只要你实力不济,很快就会被蜂拥而至的新人挤下台去。而一个颇堪玩味的例子是:十几年前中国书协创作评审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当年最著名的书家,今天已经不大为人提起;反而是当年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成员,大多数至今名望坚挺,弟子众多。
这一现象的背后,实则蕴含了一条重要的书法史定律:书以人传。不管书法家多么强调书写的重要性,希望“人以书传”,但从几千年的历史实际看,单凭一手好字就能名垂后世的人物,简直比外星人还要稀少。
书法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还是近几十年的事。在历史上,书法是文化传承和传播的工具,也是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书服从于文,文服从于道。古人云,文以明道,书以载道。这里的“道”的内涵和外延因人因时而变,但总的说来,“道”是一种精神的力量。虽然书和文具有相对独立性,但它们都是“道”的外在表现。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离开了“道”,书和文都将黯然失色。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法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书法的好坏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书法的价值往往取决于作者在文人圈子里的地位和影响。这样我们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历代书法家非常重视读书问学,为什么学术型书家经常比单纯搞创作的人走得更远?
张学群先生在政务之暇,对书法理论、古文字、金石篆刻、绘画和文学历史都有研究和涉猎,多方面积累自己的学养,为书法创作服务。在他看来,艺术水平的高低,往往不是取决于技法的高低,而是取决于学养的高低。写字匠和书法家的区别,主要就在学养不同,见识各异。张学群在长期的书法实践中,始终坚持对书法史和书法理论的研究。他把前人经验与自我艺术实践结合起来,因而能高屋建瓴,指导着他的书法创作。学群先生曾说:“平时看书、临帖、写文章,有点想法了马上就提笔。”这说明他勤于思考,在日常生活中常想着笔墨之事;也说明他写字并不是用笨功夫,而是把看书、临帖、写文章结合起来,寻找通感。他的“想法”是什么?不得而知,但一定与他书法用笔、结字、章法、风格等方面的追求有关。读不同的书,临不同的帖,在不同的时间、情境里,自会产生不同的“想法”,调动起身、心、手的敏感和激情,达到孙过庭所谓“五合”的最佳状态。
书法作为艺术,它需要激情;但作为载“道”之器,它也需要理性。张学群巧妙地把握了感性和理性的分寸,是以其书具有儒者之风,从容不迫,悠然自适。吴雪在“翰墨心源——张学群书法艺术展”开幕式上说,“学群先生淡化创作意识,追求自由自在,不是为书而书,而是重在由内而外、由心到手的自然流露和表达。换句话说,是为了抒发情怀和胸臆才付诸于笔端”,诚知者之言。
学群先生近期的作品,以草书为主,大致有以下特点:线条连绵,使转多圆,正中寓奇,气韵通畅。他的线条一贯直下,有韧性,善于拉长线条,连绵有力。转角处多用圆转外拓之法,粗者似王献之《中秋帖》,细者似怀素《自叙帖》。结体以平实中庸为主,稍稍穿插以大小奇正的变化,不作过度的夸张、变形,这种观念与吴让之所谓“窃意刻印以老实为正,让头舒足为多事”是一致的。因而整体看来,学群先生书法的气韵是一种清新鲜活的生动,风格是一种充满自信的平和。
或许有人认为张学群书法的个性风格不够明显,这个判断显然没有理解其艺术追求,或没有读懂其可贵之处。他的书法之所以可圈可点、耐得品赏,就在于他很好地把握了传承与创新的关系,摆正了古人和自我的位置。追求真善美,比追求强烈的个性更为重要。
艺术贵在创新,这话不错,但是中国艺术的特性是七分传承、三分创新。回顾书法史上的大家,都是各具面貌;不过要是从一个时代的书法整体来看,具有突出个性面貌的书家是极少数,而绝大部分书家是以传承为主的。这才是书法史的实际状况。一方面,我们不能以对书法大家的要求来衡量大部分书者;另一方面,如果每个人都以强化个性作为自己的艺术追求的话,恐怕一多半要“死”在半路上。在艺术学习和研究中,共性比个性更重要,除了极个别天才以外,重视共性、锤炼技法、丰富学养才是最脚踏实地的做法。
明代文徵明云:“自书学不讲,流习成弊,聪达者病于新巧,笃古者泥于规模。”他所批评的这两种情况,应当是明代书坛的普遍现象,其中不乏知名书家。所谓“入古出新”,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大部分人是做不到的;或者偏于一端,或者高度不够。500年后的今天,书坛状况何尝不是如此?近几年全国书法展的获奖作者,几乎都是坚定的“笃古者”;而书坛各路诸侯,大多任情恣性,满纸习气,可归为“聪达者”。学群先生之可贵,在于他选择了中和之美,他在书法的古与新、巧与拙、收与放之间适当地把握了分寸,因此也就找到了打开前进之门的钥匙。这种矜持的高贵,恐怕与他的书法理论功底,与他的大学哲学系出身,与他的从政经历都是分不开的。
学群先生在书法上的卓识,还可以举出他的两个观点来说明:
小中见大。他在《小品大世界》文中说:“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看,任何艺术作品,其价值倾向不在大,而在精;不在张扬,而在内敛;不在形式,而在文质;不在技巧,而在真性情的表达。”这段精彩的表白,透露出几层意思:首先,书法之价值与幅面大小无关;其次,书法之内涵与形式无关;第三,书法之感人与技巧无关。学群先生的过人之处,就是他透过当下书坛利来利往的各种表象,看到了书法最纯真的本质。书法的价值,不是看形式、技巧、尺幅、名位,而是要靠心灵去体悟的。小中见大,是从有限的物质世界去体悟无穷的精神意蕴,这才是古人断墨残楮便可传世的根本原因。
回到书写。学群先生认为书法是是生活的一部分,是自然的、即兴的书写。这其实正是书法的本来状态。书法不是装神弄鬼般的杂耍表演,也不是戴着古人的面具卖弄技巧,而是落落大方的书写过程,单纯胜于繁杂,气质胜于修饰。书法应当是即时的书写,是与环境、心境相联系的书写。想写即动笔,不必有什么挂碍。为创作而创作,其实正是创作的大忌。当代书法创作的通病,就是过分刻意的表现,反而压抑了作者天性的抒发。姜白石《续书谱》云“大抵下笔之际,尽仿古人则少神气,专务遒劲则俗病不除”,就是这个道理。
更为难得的是,在学群先生身上,有一种深刻的自省精神。他用批评家的态度对待古今书法,也移用于自己的作品。他在个人书法展开幕式上说:“自己在创作中,也感觉有不少问题和困惑,主要是:在表现的丰富性上还十分欠缺,在文化内涵的表达上还不够深刻,在形式构成上还缺乏惊人之笔,在精微程度的把握上还难以到位。”在我看来,他提出的这些问题,其实是当代所有书法家都面临的难题,只不过有人奋勇,有人退缩。学群先生以深刻的洞察力,看到了自己和时代的困惑,而试图在书法实践中给出合理的回答。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认真的书法家、艰苦的跋涉者。
(作者为东南大学书法博士、江苏省青年书协主席团成员、昆山书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