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工在《读画录》卷一中写道:“章侯儿时学画,便不规规形似……人但讶其怪诞,不知其笔笔皆有来历。”可谓是总结了陈老莲一生的作画特点,怪诞而不规矩,却又不失其味,不脱离其描绘人、山、花的本质。
位于绍兴的徐渭艺术馆开设了“高古其骇——陈洪绶书画作品展”,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是明末清初时期的书画家,绍兴诸暨人士。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陈老莲的人物,一定会有些不习惯,以现在的审美眼光,陈老莲笔下的人物脑袋大,身子小,大多含胸驼背,眼神迷离,个别人物眼神乱飘,发际线都要跑到头顶了,刻画女性还算圆润周正,刻画男性,尤其是老者,不免有些有棱有角,看了只能摇头大叹一声“古趣”。
当然,其画作的部分特征和古人审美有关,古人画人物大多较为含蓄,脸部刻画饱满,五官尺寸相对较小,人物也多是溜肩,发际线后移也是为了表现天庭饱满之意,但老莲比之一般的人物造型,是更为夸张。 此次展览用作海报之一的《餐芝图》,真是一张大型表情包,一位高古之士盘腿坐于一块嶙峋的石头前,一手握琴,一手握灵芝而食,两只眼珠向下紧盯着灵芝,两条飞舞的眉毛好似皱起的眉头,不知有什么念头;画面右下角,一位脸部颇为老成的童子正在添火,烹饪灵芝,整体画面线条流畅均匀,神情生动,气质高雅,头大身子小的特点,更是突出了陈老莲画作形象“伟岸躯干”的特征。说到将童子的面部画得比较着急,不得不提到一幅令我难以忘怀的画作——一幅《送子图》,是陈老莲为自己的九弟喜得大侄所画,画面中的孩子头巨大无比,像个气球,身子只有一个半头的长度,肩宽和头宽一致,两眼上挑,眉毛飞斜,厚重的嘴唇配上宽大的鼻头,着实长得太着急了,可若是觉得陈老莲画得不够生动,大侄子那步履蹒跚,一手牵着一个玩具小人的样子,却真真切切地表现出了一个孩子的懵懂样态,孩子向右摇摆欲倾的动势,配合左下角的玩具小人,让画面视觉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陈老莲的绘画风格,简化来说可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圆润流畅,宛若行云流水的细腻笔调;另一种是苍劲求拙,棱角分明的高古趣味。而1645年所绘的《钟馗像》则是后一种风格,钟馗面部起伏夸张,线条雄浑有力,比起画来,更给人一种雕刻之感,以笔为刀,刀削斧凿地刻画出老者的遒劲,钟馗的气势;但其头戴簪花帽,拄杖佩剑,玉带龙纹,手拿铜爵等等对细节的深入,给人以苍茫中不失优雅之感,矛盾却独具吸引力。
陈老莲以人物画闻名于世,花鸟画也独具特色。陈老莲的花鸟画极为不规矩,像蝴蝶一般饱满的竹叶,好像下一秒就要翩翩而起;原本柔软纤细的蝴蝶,又画得格外坚毅刚强;蝴蝶身上光怪陆离的花纹和色彩搭配,也是相当前卫,但对触须的精致刻画,又能让人轻易分辨出蛾子和蝴蝶的差异;对于植物的处理,也总在直挺挺的笨拙和流畅的灵动之间摇摆,怪异而不规矩,却总在某一处给观者以提示,不脱离“写生”的真谛。
老莲不仅仅是画别具一格,为人处世也很有特点,在他所在的年代,就被冠以怪诞的评价。陈老莲好酒色,是一位很会玩的人。展览展出了《水浒叶子》和《博古叶子》的复制品。“叶子”就是一种酒牌,类似抽签游戏,需要按照叶子上的文字酒约行令喝酒。例如一张绘有从事畜牧业的商人“乌氏倮”,赌约“四万贯”的叶子,题赞为“乌氏治生良以勤,务孳六畜比都君”。《史记》中记载,乌氏倮用自己养的大量牛羊换成奇珍异宝,进献给戎王,戎王以十倍的价格赏赐牛羊,乌氏倮成为全国闻名的富商,秦始皇甚至给了他“封君”般的待遇。贴合这一则典故,酒令部分为“敬奉陶朱公一杯,自饮六杯”,其中的“陶朱公”就是范蠡,没错,这位范蠡和西施故事、卧薪尝胆的范蠡是同一位,范蠡三次经商致富,又三次散尽家财救济百姓,后世将其奉为经商的鼻祖。这张“叶子”的画面描绘了一位男性弯腰观察笼中群羊,地上一公一母两只鸡啄食的场景。
陈老莲出生在书香世家,在仕途方面可谓是非常坎坷,而当时的文人阶层对职业画家是存在一定的社会鄙视链的,士大夫比之通俗文化,陈老莲可谓是一个介于职业画家和文人之间,“俗”和“雅”兼具的人。
周亮工在《读画录》里记载了一个小故事:“陈老莲特别喜欢给贫穷不得志的人作画,而对豪贵求画,虽千金不为搦笔,有一人以鉴定宋元笔墨为由,诱导老莲上船品鉴,结果船离岸后,拿出空绢强行索画,哪知,老莲衣服一脱,破口大骂,想要跳河。那个人也就拂袖而去了,之后托人代求老莲的画,也没有成功。”这样一位真性情的画家,在明末清初之际,他的不少知己友人,以死明志,陈老莲也曾放声哭号,深表哀思,但最终选择了将就现实,自号“老迟”“悔迟”,借此表达自己的愧疚之心。
为了避世,陈老莲在绍兴云门寺出家,暂隐山林,为自己另号“悔僧”,不过没有多久,也许是放不下城中丰富的生活,或是为了生计,他写了几首自感悔恨的诗作,放弃了隐居的生活,毕竟“卖画当入城”。
以平视人性的眼光来看,不为古人强加英雄主义,陈老莲的经历和选择,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在风雨飘摇中,浮沉于世的人的抉择,他深受礼教的侵染,却也做出种种在当时的道德观念来看,不那么规矩的,却合乎情理的行为,或者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正是陈老莲的选择,让我们得以在现在看到他更多晚年的精彩作品和风格。
现在的很多人物个展有一个特点,为了起到一个更好的宣传作用,往往会突出展览人物光鲜的一面,省略、模糊人性较为微妙的经历,今人看古人,比起“造神”,也许一个不那么完美,有瑕疵却生动,挣扎于各自时代的画家,会更值得品味,能够让我们看到更多“不规矩”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