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阳台的绿植盆栽长势如何,平时很少关注到。去年初疫情期间在家,刚好有闲暇做些平时不太做的事。索性拿起剪刀,对那些已经衰败得“锈迹斑斑”的叶子和枝杈,咯咯几下剪断除尽。一是,每日面对它有碍观瞻;二是,来自于民间普遍看法,认为绿色本身是一种朝气和希望的象征,洋溢着令生命昂扬向上的生机和力量,一俟枝杈垂下叶子枯黄,得抓紧修剪,不然就拂了世间寄寓的美意。
逆向思维中的创新元素
无人会喜欢枯萎凋谢的叶子,画者亦然。但有意思是,人们不喜欢枯枝落叶,却能接受和欣赏画作里出现的同样细节,比如从中唐边鸾的《梅花山茶雪雀图》,到宋人林椿《果熟来禽图》佚名《枇杷山鸟图》等,这是一条以折枝工笔花鸟画为创作取向的路子,画家们采用细致笔法描绘枯枝残叶,给纤毫毕现的工笔画面添上萧条寂落之味。再如现代工笔花鸟画大家陈之佛的《秋塘露冷》,将荷叶的残缺破洞细节点缀得恰到好处,耐人寻味,直抵人的心境。
也有人会不解,将这看似不入眼或不合常理纳于笔下,似乎背离了世俗对赏心悦目的追求。其实,这是他们对艺术家有反常理的探索精神缺乏了解导致的,艺术家的逆向思维,可助力形式上迥异的表现,使逆向思维成为某些创作的独特元素,如同上述的由中唐至宋代,工笔画家们倾心尽力打造残枝败叶的细枝末节,在一片翠绿娇嫩的叶面上洒些赭石色或土黄色,不厌其烦地渲染那些被虫子咬噬后的漏孔,和风吹日晒后的裂痕,一旦处理得巧妙,可化腐朽为新奇,使原本生活中毫无价值的东西,因另类的角度细心捕捉,恰到好处的衬托点缀,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增添不可言说的艺术美感。谁会拒绝这美丽中带出的些许沧桑?
宋词里,豪情万丈者非苏轼莫属,除表现崇高境界的“大江东去浪淘尽”让人汹涌澎湃激情四射之外,他也善于巧妙地从清寒萧条处捕捉另一种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池萍碎”“花褪残红青杏小”等等,词意中透出的碎、散、漏、残,相对于通常圆、整、满、齐的标准,有些不入世俗,却是历代文人墨客最痴情处,他们“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有别于宏大场面的铺洒,是从反其道行之去寻求变异,体现了美学的多样性。
明末清初,特立独行的八大山人,与徐渭同为写意花鸟画坛上的两座高峰。而笔下鱼鸟,那白多黑少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冷漠无情地望着周遭,蔑视和傲慢之状尽现。八大山人以其突兀和不合常理的隐喻,艺术化状写出人生苦涩,以此表达对清廷的愤懑,宁孤老终去也不愿同流合污,像单脚伫立于一片苍茫的造型,使逆势的含蓄替代了顺势的直白,隐喻画者一生命途多舛。绘画表现的往往是“可歌”多于“可泣”,而八大山人鱼鸟翻白眼,便是对“可泣”意味的尽情抒写,通过这一笔,一位写意花鸟画家的艺术高度得以呈现。
作为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以枯笔干皴构筑起一个清冷淡逸的水墨空间,他的简约萧澹,迥异于繁茂累叠的巨壑,他置身于一大群采取繁茂手法风格的画家中间显得单枪匹马形单影只,但高冷独逸的山水画风在艺术史上大放异彩,影响了渐江和八大绘画,确有四两破千斤的力度。
落款,是书画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宋以来多置于能起到平衡布局与结构欠缺的空白处落款,而郑板桥在墨竹上落款,会视其个别画面节奏变化,别出心裁地把部分的文字内容,直接布局在竹子与竹子之间或竹子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书写,不留空余,以成错落有致的疏密效果,字里行间恰好与山石高低倾斜成有趣的布局,有前卫之风,以21世纪眼光回眸这位18世纪独具创新精神的书画家的探索,难道不是对一成不变落款模式的突破吗?
反向创新的价值
近年来不少画家屡试“宿墨”手法表现人物花鸟山水,新意叠出成绩斐然。在传统笔墨观里,宿墨是不被拟用要摒弃的,一是显得脏、二有混沌未开之迹,不过,在20世纪艺术观念不同的环境下,反向创新成常态化,与新墨对应的宿墨,笔墨韵味堪比寻常,由于朦胧中夹带着混沌感,突破原有的笔墨程式且带出活力,浑然天成让人回味无穷!可以说是反其道行之的结果,比如学界认为的黄宾虹晚年山水画风突变有各种因素,其中就包括了大师孜孜以求的宿墨。
中国画创新路径虽多,但牢不可破的绘画体系,使得一些颇有爆发力的尝试多以克制内敛收场,隐晦有余而刚猛不足,当然这与中国画历来强调含蓄表达有关,传承有关。我们在西方现代艺术突变的18和19世纪这一百多年的风云际会中,不难窥出,如果没有先后一大批风头十足的艺术家,敢于逆古典和学院教条而去,特立独行,就无法触碰到那些有突破性充溢着冒险精神的风格化作品,比如以平面去立体、以结构化空间、以块面弃明暗、以几何破体积这些新手法,如果不能让那些羁束创新手脚的模式化颤抖,那么各种新鲜的形式手法就很难与之前割裂开来,形成极具挑战风格的个性化作品,所谓的不破不立就成了一句空话。西方学院绘画体系中的凡构图必究黄金分割比例等,虽成就了古典绘画的辉煌,但在叛逆者眼里,并非至高无上,诚如毕加索、塞尚等,始终视离经叛道的艺术革新为最高指向,到20世纪中叶贾克梅蒂以细长简约造型风格著称的现代雕塑,完全颠覆长期用体积感团块追求结构的艺术理念,也是反其道行之另辟蹊径的活生生例子。
显然,较之于顺势而为的安稳,逆势而上风险系数高,那些举一生之力抱着拓展个性愿景而去的艺术家,在危机潜伏的夹缝中生存,能越过羁绊,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人目不暇接。新的艺术范式终将取代那些因循守旧模式,不过,若经过一段时间又是固化,就需要新面孔加以突破,艺术就是在否定之否定中前进。当观众面对画展中悉数的老面孔懊丧不已,倘若拐角处冒出一二件迥异之作,必成所有展品中最亮点。
大量顺势表现的作品虽不担心被展示机构拒绝,却显得平庸毫无新意,甚至有些人就靠模仿抄袭行事,成瘾懒散固化始终,既无清醒认识更缺乏破茧而出的勇气胆识,习惯了匍匐前人脚下营生,譬如清四王山水,始终奉元人画法为圭臬而裹足不前,满足于现状却备受朝廷宠幸,但始终无法与历代山水画大师作派画风相匹及,纵使直取有依可循的经验,但造诣高的艺术家敢于标新立异,两种不同视角,已见高下。
总之,欲取得个性鲜明的艺术语言,就不是一条直线和不加思辨闷头葫芦式地走到底,是在反其道行之后见到的曙光和希望。我无法忘了那年只身深入甘南藏区写生采风的这一幕:在寒风中为草原的壮阔和牧民的辛勤劳作所吸引,于是联想到用藏青色取代墨色去尝试画人物道具原野。我虽系统地习练浙派人物画技法以夯实基础,也看过大量精采纷呈的西藏人物画的作品,表现这一题材获得声誉的人物画家几乎家喻户晓,但创作灵感是由生活中来,故应从自身的审美品味个性角度出发,不为重复所惑,我尽可能跃过写生层面的东西,与惯常大量的笔墨之后染色的处理方式不同,在写意框架内增加制作肌理,色与墨相融并用,一改纯墨法,终如愿以偿画出新感觉。
艺术是在否定之否定中前进的。然而生活中大量顺势表现的作品虽不担心被展示机构拒绝,却平庸且毫无新意,甚至有些人就靠模仿抄袭行事,固化始终,既无清醒认识更缺乏破茧而出的勇气和胆识。欲取得个性鲜明的艺术语言,就不是一条直线和不加思辨闷头葫芦式地走到底,而是在反其道行之后见到的曙光和希望。